宋白在东厢收拾了一间屋做书房。
此时,他立在桌前,面对一张摊开的纸,手中羊毫悬空停滞,滴下的墨点已将纸洇湿一团。
宋白悬腕,笔滞许久。因为,他在铺开纸,研好墨,即将落笔那一刻,突然发现,他不会写字了。
宋白,写不出字了。
“啪。”
羊毫笔落在纸上,摔出一团凌乱墨迹,宋白捂住脸,蹬蹬后退了几步,重生以来消失不见的,那十年痛苦无望的情绪,在这一刻冲破某种无形阻隔,汹涌而出,淹没了他。
“啊——啊啊啊——”
……
白孔雀镇近来又有一件令人说道的事。
二十几年前,宋家三太爷出卖祖产,共卖出十六顷山林,其中珍贵的有茶山二顷、桑山四顷、河谷边水田一亩七分。这十六顷山地祖产分别被八户外姓人家买去。
其中有一户姓张,是白孔雀镇三大姓的张家人,得知宋家五太爷上门替三太爷家嗣孙赎买祖产,二话不说,把当年买的水田还了回去,五太爷也没亏待他,他当年多少钱买的,如今提了一成价买回来。
和和气气的把宋家人送走后,这家当家人的老妻才发泄憋在腹中的不满,嘟嘟囔囔道:“做什么要答应他卖回去?咱们也不是那小姓人家,就是不答应,他宋家的又能拿我们怎么样?那可是水田呢,每年产的好水稻……”
这家当家男人道:“你说什么气话?你当我不晓得水田难得?可是你想想宋家人是什么做派!何况当年也说好了的,白纸黑字立了字据,现在人家来赎你敢不给?为了这一亩七分田,你敢得罪宋家?族里可愿意我们得罪宋家?”
张家女人不说话了。
张家男人想起往事,摇摇头道:“当年宋三瞒着族人卖祖产,得罪了全族老少,最后宋家宗族还不是出面,跟买主约定若有一日宋三后人要赎买回去,我们不得拒绝。虽是事后补的约定,当时你也在,你还记得那些买主,包括我俩个,哪个敢说个不字?”
宋家霸道,白孔雀镇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可是哪个敢当面说什么呢?
山野乡民,地位都是争出来的。怎么争?敢要,敢打,敢拼命。
宋家两百多年前从外地迁来,从十几口人发展成如今的大宗族,两百多年间,争山,争水,争地,争利,经历争斗数不胜数,哪一代不曾填进去几条人命?
旁人怕死,宋家人不怕死,地位就是这么一代一代拼出来的。如今白孔雀镇三大姓,宋、张、李,宋家人口最少,地位卓然;张家有摸相异术,居次中庸;李家人口最多,却尽出庸碌之辈。
张家男人看了看老妻,叹气道:“别想啦。好歹宋家还算讲理,给的钱比我们当年买进贵了一成,今年的稻子也允许我们收割回来,算起来还是我们赚了。”
张家女人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局面了,她低声嘟囔道:“我就是说说而已。”
沉默半晌,张家女人又道:“你说,那些人愿意把山卖回去吗?”
张家男人道:“宋五爷是什么人?哪容得他们讨价还价!”
宋五太爷出马,三天时间,当年从三太爷手里卖出去的祖产,便一一赎买回来。
第四天,五太爷喊上宋白,和那些人去官衙办过户。
从衙门回来,到二太爷家里,宋白沉默的拿着地契,五太爷跟二太爷说了一番此行衙门里的办事,也是说给宋白听。最后,五太爷掏出剩下的银票,交还给宋白,道:“赎买祖产花费共计五千三,衙门打点花费二百,合计五千五。这是富余的钱,你收好。”
宋白点点头,沉默收了。
五太爷又道:“今儿下午,我找几个人带你去认认地方,回来后,你跟我们说说对家里产业有什么章程,需要人手还是别的什么都能跟族里商量,族里没有的,再去找别人。”
宋白仍点头。
二太爷眯眼打量他片刻,问道:“我瞧你没什么精神,可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宋白垂着眼,低声道:“近来多梦……睡得不好。”
二太爷闻言,又仔细瞧了他一眼,道:“得空去你六爷那儿,开一副安神汤喝。”
宋白低声应了。
午饭在二太爷家吃的,五太爷、六太爷都在,席间三位太爷谈论一些事情。
下午,几位脚程快的叔伯带宋白去认地方,十六顷山林与宋白家屋后的二顷山林是连着的,倒也方便,一路沿着山脚小道过去,到了地方,几位叔伯带着进山,给宋白介绍山里情况。
宋白一路强打着精神回应,走到天将黑,一行人才回转。
一下午下来,带路的几位叔伯已看出宋白后半程完全是强撑着了,回程时,一位族伯笑道:“到底是城里来的读书郎,脚力比不上咱们土生土长的山里人。”
这打趣是带着善意的,族伯话落,走到宋白跟前蹲下,让他趴到背上来,旁边几位叔伯也纷纷出声,叫宋白别客气,他们轮流背着他走,还能早点归家。
宋白身量还是少年人的身量,百二十斤重,几位叔伯各自背他一程,暗地里都觉得:这孩子过于瘦弱了。
回到家已是月上梢头。
宋白没有吃饭,近来他吃不下。洗漱沐浴后,宋西穿上从郡城带来的旧衣,电灯下,在书房描红至深夜。
进了五月,天气愈发炎热,暴雨一场接一场,山间河道洪流滚滚,正式进入夏汛时节。
近来宋白家人群往来络绎,一部分人是来打听租赁桑山的,一部分人是来打听租赁茶山的,还有一部分人,属族中穷困人家,家无恒产,收入来源寥寥,来宋白这里找事做——这些人多是上数几辈出了不争气的,败光了家产的人家。还有些就是纯粹上门拜访的族亲,此处略过。
宋白按照五太爷给的名单,收了一批人做事。桑山租给了族里的养蚕户,按季收租子,这租子不是收钱,是收蚕茧,这“季”也并非是按一年四季算,而是按六季算,因一年可养六季蚕,一季蚕大约三十五日至四十日可养成,一亩桑林收多少蚕茧事先约定好,到了这一季蚕养好后,租户按照租了多少亩桑林交租子。
一顷为一百亩,四百亩桑山租出去,一年下来能收不少蚕茧。
茶山,如今正是采夏茶的时候,宋白招来做事的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采茶。宋氏一族做茶叶生意,采下的生茶担到茶坊,制成干茶卖出去后,得的钱一成归公中,剩下的去除人工费用,分给提供生茶的人家。宋家茶坊也收外面的生茶,按照一担生茶多少钱,即时结清。
金乌西坠,晚风稍微吹散日间的炎热。
“二十九叔——”
“二十九叔~”
宋白家后面的山里传来热闹的呼叫声,一群孩子背着草、扛着柴从宋白家屋后的山里下来,叫叫嚷嚷着,一路走到宋白家后门,先到的孩子把肩上的木柴往墙脚下一扔,“蹬蹬蹬”跨上台阶跑去拍宋白家后门,大声喊:“十九叔——我们回来啦!”
“二十九叔——回来啦——”
“二十九叔——开开门——”
“吱呀~”
后门打开,一串小孩排着队进去,路过宋白时仰头喊一声:“二十九叔。”一个个看着都乖。
宋白相比月前清减许多,面容削瘦,神色沉寂,半旧藕白色长衫穿在身上可见空荡。他看着小孩们一个一个过去,略作点头回应呼唤,在最后一个孩子进门后,合拢后门闩上,转身跟在一行小孩后面,不紧不慢走着。
这是给宋白干活的人家里年纪小的孩子,大的八.九岁,小的五六岁,要负担家里割草、捡柴的活计,他们家里的大人在宋白这里找到活儿干以后,家里宽裕不少,不指望这群小东西给家里干的活计了,打发他们来给宋白跑腿听使唤。
宋白没什么需要他们干的,领头的小孩就带着一群弟弟妹妹给宋白捡柴,宋白家里没养牲畜,他们捡柴时顺手割的草就还是带回自己家里。第一天给宋白送柴后,宋白留他们喝了糖水,从此每天干完活以后,这群小孩就盼望着那一碗糖水。
今年九岁,名叫宋浩的男孩喝完糖水,用凉开水淌了淌碗壁,把最后一点甜味喝掉,放下碗跑去找宋白,“二十九叔,我阿妈让我问问你养不养狗。我阿公家里的大狗生了一窝狗崽,正要送人,我阿妈说,如果你要养狗的话,她就去我阿公家抱一只过来。”
宋白坐在庭院里,石桌石凳上还有经历一天太阳曝晒的余热,他另搬了椅子出来坐,一旁是井,这处算院子里比较凉快的地方。
他看着宽敞的庭院,心想,养只狗也不错,能看家。慢慢点头道:“好。送过来吧。”
宋浩高兴的说:“我回家就跟我阿妈说。”
小孩们喝完糖水,太阳已经落山了,只留天边铺陈的霞光。一群小孩乖乖跟宋白告别,背着篓奔跑着热热闹闹的回家去,很快巷道里寂静下来。
回到家里,家里大人问他们:“今天也喝了糖水?”
小孩回答:“喝了!好甜~”
大人说:“你们阿叔对你们好,以后更要好好给阿叔干活,知道吗?”
小孩回答:“知道!”
七八户人家里大人与小孩的对话大同小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