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陷进了泥坑里，野外瓢泼大雨，整个车身大幅度倾斜。宫人和军士合力拉缰绳，马匹惊慌失措，不断嘶鸣，因为操作不当，高调的金凤纹銮轿直接翻倒，侧壁撞进水坑里，正是赵玎那一侧，损毁得厉害。
史官记载，銮轿内的赵女官手臂被断裂的木条划伤，受伤最严重，落灯倒是安然无恙。
军士们紧急搭建起营帐，不过雨太大了，漏雨，于是他们把所有的防水油布都遮盖在主帐上，赵玎理所当然走进去。其余剩下的油布只够搭建两个，西侧和东侧各一个，落灯进入西侧避雨，东侧那个只能容纳重要的文书和军需行李，那几抬物资里尽是不能进水的绫罗绸缎，比人值钱。
好在军士们野外经验丰富，捡了些叶子搭个简陋的小棚，雨那么大，天又阴冷，淋湿定会感冒。也不管男女之别，将士、宫女、太监，众人全蹲下，紧挨在一起，祈祷雨快快结束。
落灯的营帐里容纳了八个品阶高的宫女，雨水从四面八方漏下来，她们一边接水，一边倒出去。
“真是见了鬼了，这么大的雨，我从来没见过。”宫女们见落灯只是个普通人，说话时也不在乎用奴婢自称。
“点火，点火能暖和些。”有人说。
“不能点，这些油布很容易着起来，只能用炭火，但剩下的炭火都在女官那边，没有我们的。”另一人说。
“这女人真该死。”
……
落灯找了个小草垛坐下，双脚并拢，安安静静地看她们忙碌。
其实不用倒水，只是漏而已，雨落下来掉进泥土，被吸收，或流淌出去。
营帐还有很多地方不漏雨，可是她们看不见。
天色渐暗，天空变成诡异的赭色，宫女们累睡着了，雨势丝毫没有变小的意味，照这么下去，恐怕要引发水灾。
落灯抱紧身体，寒冷得牙齿打颤，空气中全是潮湿的泥土味。
她一步步走到营帐口，看向外头，没有人影活动，天地寂寥，大雨似云层落地翻滚，袭卷一切。
这时，远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一团黑影，走近了，发现迎面走来几人，手持锄犁和棍棒，身穿斗笠，是普通老百姓的装扮。
值班的将士上前拦住，询问：“什么人？”
“我们是附近的村民，前面的村子淹了，我们转移途中看见这里有光亮，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将士道：“不需要，快走！”喝令驱赶。
看他们手拿刀剑，村民也不敢多言，只是又说一句：“这雨奇大，前面的桥塌了，路也淹了，你们往南走不了，要原路返回绕路走。”
将士还在赶人，落灯撑起一把伞匆匆过去，道：“请等一下，你们的村子淹了吗？”
看秦落灯一脸和善又貌美，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村民还是答：“是的，今早就淹了，房子也被冲塌，伤了好多人，本来想你们也许能来搭把手，现在看来……”
“我随你们去救灾，”落灯又看向将士，“你找几个人陪我一起去。”
“这得请示少将军。”将士严肃道。
“他人早不见了。”落灯说。从归林城起就没见过他。
“我们不可擅自行动，这是军令，你也不可。”他对落灯说。
看两人意见不统一，村民也急着走，“罢了，不用帮忙，只是夜晚千万别外出，附近的狼群不知得了什么疯病，随意攻击人，连火也不怕。你们小心，我们走了。”
落灯目睹他们离去，回头瞪了他一眼，但也没真怪他，转身回营帐。
那小将士还算好心，“你千万别动，回去待着，我找地方发信号弹给少将军！”
没过多久，天完全黑，大家都睡着了，两名小将士悄悄来，告诉落灯：“我们已发了信号，不过只一枚发了出去，不知将军看到没有。若是明日雨小了，我们定会去帮助村民。”
落灯问：“附近有几个村子？”
“六个。”
“六个！”
“是的，一切等明早再说，你早点休息吧，秦姑娘。”
他们走后，落灯感觉空气中死亡的气息越发浓厚，她所在的营帐早成了水帘洞，就连赵玎的营帐也开始漏水，好像一切很快就要被淹灭。
这些宫里来人不懂危机，将士久经沙场皮糙肉厚最擅长忍耐。众人以为熬一下就能等雨停，她却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她感觉空气中无数的声音在挣扎和呐喊，全是未亡、将亡和已亡的魂灵，她根本无法安心入睡。
“来不及了……”她喃喃道。
翌日清晨，季然用剑挑起中央营帐的帘幕，额发潮湿，眉眼沧桑，别有一番落魄武将的风骨。
他目视一圈没见到人，问：“秦落灯呢？”
赵玎正接受包扎，一边的宫女代答：“少将军终于舍得回来了，还以为你被野兽吃了。”
季然怒问：“她人呢？！”
宫女努努嘴道：“在西侧营帐呢，好着呢。”
“我刚从那边过来，她不在。”
赵玎抬头，不屑道：“也许在如厕。”
季然怒而放下帘幕，大步往路上走。
将士打伞追上去：“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去抢险？属下都安排好，今日一早去的，她知晓的。”
季然骑上马：“速速派人去找她，我回来路上见到不少野兽啃食过的人体骸骨。要是天黑前找不到，她活不过今晚。”众人疾步分散寻人。
季然也不知该往哪里找，四周的路他不熟悉，昨晚他在帮一户被水冲塌的农民搬家，恰好出门仰头，看见下属的信号，在大雨里转瞬即逝。
他甚至不确定那是否是信号弹，立刻赶回来，听说秦氏希望派人去救灾，当即同意。本想着夜色已晚，不打扰秦氏，明天安慰她，自己本就打算带兵去的。
好不容易在草叶子下熬到天明，去见秦氏，她不在。等了半个时辰，她也没回来。
他只能出去找她。
四周都是泥石路，坡度不高但是陡峭，不慎便会滑倒。侧身可见山路旁，河水滚滚泥黄色，水流湍急，下.流河水泛滥，村子遭了水灾。
他凭直觉前行，身上穿了一件斗笠，还怀揣着一套。
他骑上一个平坦小坡，左侧一片柏木林，右侧则是空旷的田地。小坡上的路便于通行，大约会遇到人，不过此地正是他回来时见到人体骸骨的地方，他并不期待能在这里发现秦落灯。
出人意料，骸骨不远处，一女子跪在地上不知捣鼓什么，一会儿又爬行一段路，在泥地上摸来摸去。
她衣服被濡湿，整个贴在身上，身形一览无遗，乍一看，竟还像个年纪不大的豆蔻少女，娇小可怜。
雾蒙蒙一片，雨幕大得看不清路，更看不清相貌。但季然直觉，那是秦落灯。
他策马快速过去，近了一个飞跃下马，直奔女子身侧，蹲下喘着气，问：“你在做什么？”
看清是他，她答：“我在找点点。”
“点点？什么点点？”
她不言，专注摸索地面。泥石混杂的土路，一双白皙的手沾染泥污，与污泥融为一体，每摸索过一块地，十指展开，摁住，停顿一两个呼吸，挪走手，失落叹气，寻找下一处。
“你疯了？”因寒冷，季然颤抖道，虽如此说，但他感觉质疑她的自己更像个疯子，也许因她身上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她始终不言，全神贯注，浑身上下散发出坚定不移的气势，让人畏惧，而肉眼所见，只是一个娇小的女孩在地上爬行。
“你出来多久了？后半夜你在不在营帐？淋了多久雨？”
她不答。
“你找什么？需要我帮你吗？头饰，还是珠钗？”
她不答。
无形中好像有个声音告诉他，给她时间，再等等。
于是他跪坐磅礴雨幕，静静等待。
“找到了！”她欢欣大叫。
“找到什么？”他立马凑过去，感觉打在脸上的雨没那么痛了，不知是不是错觉。
“潼潼，”她看着他，眼睛明亮，眼神中一闪而过聪明和狡黠，“也许这次是天灾，但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
她低头，双手交叠摁住一块地，嘴里咪咪嘛嘛念着什么，片刻后，她仰头，望着天，止语，明亮的双眸一片沉静。
她的侧面线条很漂亮，雨水在她凝脂如玉的脸上滑落。季然看呆了。
片刻后，雨势减小。
先是耳畔大雨凿地的声音减轻，随后乌压压的天色转白，视线明亮，大雨变成小雨，最后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几乎停止。
他回过神来，扯掉早就湿透的、没用的斗笠，看着天空，不可思议地摊开手掌，感受雨丝，讶问：“这本来就这么小吗？”
她精疲力尽，肩膀耷拉，跪坐在地，嘴角扬起笑容，嘿嘿笑出声，用眼神无言道：我厉害吧？
季然心中略生恐惧，无数想法翻涌，面上却灿然玩笑道：“你能止雨啊？”
“大概吧。”她搓搓手掌上的泥，使了点儿力气，没站起来，抬手，礼貌道：“能否扶我一下？”
季然爽快地握住了她，调侃：“你刚不挺厉害的吗？”
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他的瞳孔颤动一瞬，另一只手做了个“嘘”的手势。
“怎么啦？”落灯问，就要顺着季然的视线看过去。
“别动！”他警惕道，“有狼，你别怕，你先起来。”
“你身后也有。”落灯说。
季然身后出现几头灰狼，眼珠发红似滴血，骨瘦如柴只剩骨架，嘴角滴下青绿色的流涎。
“这些狼，生病了。”落灯一下子就看出来。
下一秒，季然面色骤变，立刻拔剑。落灯回头，只见到高悬空中的灰狼正在挣扎，这匹狼刚刚朝落灯扑过来，季然一剑捅穿狼身。
它的血是深绿色的，顺着躯体滴落，落在落灯手边，她躲避开，面色悲哀。
所有的狼都龇牙咧嘴，朝季然扑过来，他一把拉起落灯手臂，推到一边，“你爬树上去！”
落灯仰头看高高的柏树，一丈远便是某些村民残破的衣服，回头，季然还在奋力厮杀，她吞了口口水。
季然尽力躲避，眼角余光却见几头狼一步步向秦落灯逼近。而她还愣在原地，身后就是高树，她却没有动作。
“你不会爬树吗？！”
他朝落灯方向跑，几只狼瞬间拦在他和她之间。
“秦落灯！”慌忙中，季然大喊，“爬上去！”
在他眼中看到的，是秦落灯静静地看着狼，狼也看着她，龇出獠牙，阵阵低吼，后背拱起，呈进攻状。这些狼感染了病，身体更为扭曲可怖，看上去一口就能咬死秦落灯。
季然心跳到嗓子眼里。
突然，她面带和善的微笑，鼓掌两下，摊开手掌，好像在邀请它，又像在说：没事呀，你很好。
那几匹狼后退几步，压低前肢呈匍匐状，浑身的杀气顿消，嘤嘤几声，又转头冲向季然。
他反应迅速，片刻后，狼跌落在地，抽搐几下，没了动静。
解决完一切，遍地绿色的浓稠汁液，他劫后余生，深吸一口气，走向秦落灯，伸出手，道：“过来。”
他接过她，她手滚烫，低头没说话。
靠近他的片刻，她浑身一软，仰面倒下。
她倒在他怀里的刹那，天空放晴，明黄的朝阳照在她湿漉漉的小脸上，脸色粉红，睫毛浓密纤长，安静地睡着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