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一路西行,过了桥就是阊门外。此乃吴中第一繁华之地,店铺鳞次栉比,名目繁多,无所不售:士大夫用的图籍椠铅,武士用的弓弩箭镞,农夫用的锄耰棘矜,工匠用的斧凿刀铁,富贵人家用的珊瑚大贝,贫夫用的敝衣败履,小孩用的捻捻转儿,妇女用的粉黛脂泽,以至释家用的鱼螺铙鼓,俳优用的蓁筝箫管。

沈抒遥径直走进一家煅坊,出示凤钗,找来苏州城里最有名的打铁匠,一问究竟。

得到的消息甚骇视听。铁匠晃动金钗,侧耳倾听,便说这制钗的人也算费煞了心思,八成内部的字条卷绕在一根极细的弹针上。倘若强掰,弹针迅速穿过字条,留下的只有无法辨认的残片,根本复原不了。若想取出其中之物,切莫强来。

沈抒遥颦着眉出来,小乌在前面,二人往平江路去。

入目处处茶寮酒馆,门上水帘低垂,屋内炉火微炽,梅汤酸甘,和合汤清润,胡桃松子浸茗。傍着水的楼阁少说也有百十座,绿栏环绕,四方窠子里的粉头娼子纷纷登楼赶趁,红裙当垆,斟酒侑饮。

沈抒遥刚要坐下,小二将毛巾往肩上一甩:“真是不赶巧了二位,今个场子被贵人包圆了。”

市声鼎沸,金鼓鸣籁,户结彩缯。远远则见轩敞的路边满都摆着各色官轿、凉轿、驮轿,轿子八人抬的不在少数,至少三品起步,林林总总足排出几里路远近,好像整个苏州的官场都直趋而来,府衙,驿馆,接官厅和大一点的店肆也都是南方各省大员包了,无昼无夜全家老小笔筒架似的候着。大官带着小官,小官携着陪侍和家奴,还有一水儿的诰命,坐在一溜大柳树下石条凳上喝茶打扇纳凉挟铺盖摆龙门。

“这是干嘛呢?”小乌从一旁挤过,拉了个人问。

“还能干啥?等着见王爷呗。”

“就那襄王?”

“哎,这得等到什么时辰哟。”

沈抒遥闻言不语。心知明朝的襄王不止一位,但这风光,这排场,这荣耀自古以来不说人臣,哪怕宗室勋贵有谁享受过?权焰这般熏天,也只有那位明仁宗的嫡子、明宣宗一母同胞的兄弟、明英宗的亲叔叔了。

此人在历史上红极一时,三次差之毫厘被迎立为帝却主动辞让,历经七朝六帝全身而退竟得善终,礼遇之隆,纵观明朝276年诸藩无一可出其右。面对至高王权,古今圣人又有几何?而这位襄王生前身后,举世公认,天下第一贤王。

可话又说回来,这样一位庄警有令誉的贤王,怎么将行辕设在闹市街口,军国大事视同儿戏一般。沈抒遥也不愿多想,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借此印证所处的年代罢了。但只是神思半晌,毫无来由,心中刺痛尤甚,与他倚窗远望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问遍了酒家,都没空座儿了,平头百姓现在连个讨口水的地儿都找不到。但小乌不知从哪儿拽出桌凳各一张,就这么加了塞儿。小二热心赠送白水一壶,可沈抒遥本就不是为了喝下午茶,而是听曲。一边听,一边按着曲调,拨弄手里的紫鸾。

怎奈阅尽千帆皆不是,穷举法解题,阶段性失败。

一曲接着一曲,笙歌未歇的同时,耳畔也传来三三两两的八卦。

众人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一轿,轿上下来一个内监。大家又递手本又请安的,那内监用手虚扶了一下:“天已入伏,请诸位把心静一静。如何接见,王爷自拟了章程。”

然后,对为首架着双拐的老头说道:“胡总督,听说您身子骨儿欠安,王爷说他进京您‘忙’,他出京您‘病’,这就叫没缘分——来,请回吧,王爷说了,今日不见。”

胡大人鹄立,几十年道学面孔没个搁处,但没带到脸上来。除了须发看去有点零乱,就是跟着众人一阵干笑。

呆笑结束,换了一个年轻的,服色十分不俗,提起了袍裾,拿捏着哈腰上来。

内监说:“刘巡抚,王爷掐指一算,算出您最近发了点昧心的小财。”

刘巡抚陡然变色:“襄王殿下何出此言啊!”

内监道:“但王爷又说了,天算不如人算。他有的是耳闻,有的是目睹,再不济还有本账,总说及要拿出来好生品题品题。”

刘巡抚说媳妇生了,退没退成。

内监向队伍后头一指,越过公卿将相,在众人欣羡又疑惑的目光中,点了个芝麻县令:“陈大人远近闻名的父母官,王爷早就想见见了,听听下头的苦情,故专请您先来。”

接着,命人搬来一车西瓜,切开来,白肉多,红的少。分下去,群臣深受感动,稽首称道:“这就是殿下的厚意,这就是殿下的抬爱啊!”无人吃瓜吐子。

又说,王爷前几日端了一窝倭寇,倭人擅渔,王爷特意交代过,鱼是好东西,不比泥鳅价滑。内监击掌传菜,这一道清蒸鱼,今日见者有份。

鱼端上来,沈抒遥漠不关心。但小乌一直听得留心,心说这算什么一国亚君,甫一到任便如此独断专行欺蔑臣下。

沈抒遥一无所获。一队队兵士巡弋,此地不好多留。

正准备离开时,一个幕宾模样的人大步过来:“敢问这位小姐,见过我家公子丢的东西了么?”

无缘无故找上来这么一个人,小乌觉得他找事,警觉按紧了腰间的剑,虎视眈眈道:“你都不说丢了什么,就问我们见没见到?”

那幕宾说:“公子丢了什么,自然只有小姐心里明白。”

小乌说:“你装什么乔?你打什么谜?”

沈抒遥道:“近日神思不济,诸多事不曾留意,里外失些照应,阁下有话,不妨直说。”

“公子丢的是——”幕宾含蓄地微微一笑,这番倒是没绕太多弯子,“明珠一颗。”

沈抒遥说:“不曾见过。”

那幕宾还没有让开的意思。沈抒遥又说:“阁下遍身绫罗,可见府上珠玉满箱,丢了再换一颗便是了。”

幕宾说:“公子说,北斗以南,九洲四海,连城璧不如掌上珠。”

小乌说:“你还没完没了了是不是?到底想怎么样啊?”

“公子侯了多时,盼小姐一叙。”幕宾向前一步,“请小姐三思。”

礼数周全,却透着一股软硬不吃的劲,清平盛世昭昭白日之下要抢人似的。小乌哪看得了这个,就要动手了。

沈抒遥眼色止住了他,说:“阁下盛情,恕难奉陪。难为你此行不易,不能让你空手而归。”

幕宾见他话锋转了,拱手问道:“请小姐示下。”

沈抒遥道:“所谓的明珠,我已知道它的下落了。”

固然沈抒遥的心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彻骨透髓地冷,但他断不是没脾气。你要是挡了他的路一次两次不让开,相反他脾气很大,他就要顶一下你这钉子,你怎么样?

他拿起筷子,伸向桌上那盘一口未动的蒸鱼,轻轻一夹,将一颗晶莹锃亮的鱼眼挑了出来,微睨一眼:“捡好了别再丢了。”

一轮炽白的太阳照在那幕宾笑容开裂的脸上。鱼眼珠子滚到地上,他失惊倒怪地去找时,沈抒遥早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街坊依旧人山人海,官员张着嘴翘首张望,老百姓挤来挤去抢滩看热闹最好的位置,不少人中了暑,被抬走放在河边用凉水浇。大家等得草木皆兵,以至于有人从水上摇着小船来,船篷上掉了一只黄风筝,岸上唿的全部跪了下来。狼来了几回,人人大汗淋漓呆若木鸡。谁知内监传话,王爷道乏。半个人没见着,怎么就乏了呢?再小心问,得回复曰,王爷突然心情不好。

众人只得作鸟兽散。但是人走了东西在,因不知道王爷在哪下榻,各地州府道司的“仪程”堆山积海盈天漫地,珠万斛金千籝,百万两上下就这么在路边摆着。那里头不仅各色琳琅,还有活的宝贝,什么西域的汗血马,暹罗的迷你象,南洋读作麒麟的长颈鹿。沈抒遥走了半里地,还没走出这个动物园。天热,人受罪,动物也不爽,有成功逃逸者。沈抒遥到了东市的时候,刷的一声,一只雄孔雀横在路中央对他一人开起了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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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第一柳叶刀
连载中缦胡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