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午。
碧桐苑中,梅花迎风凌然绽放,是萧瑟冬日一抹亮色点缀。
沈七七一身清浅的天蓝色云纹对襟长裙,外罩一件雪白貂绒斗篷,玉青色云带束住衣襟,温婉又优雅,坚定的脚步踏着碧桐院的青色石板,一步步向内走去。
院中洒扫的奴仆不下十余人,还有人在院门口探头探脑。
沈七七知道,这院中平时没这么人伺候,这是知道今日中午有大戏登场,特意找借口来看热闹的。
一踏入西偏厅,别说她身后的小雀了,就连墨玉,都不禁流露出几分畏惧。
西偏厅正中一张柚木雕花大桌,围桌坐满了十余位珠翠满头的夫人,每人身后都站几名服侍丫鬟,一间阔亮的屋子竟乌压压都是人,鸦雀无声,气场威严迫人。
陆夫人坐在正上首,威严华贵。
一身淡藕荷色衣裙,柔弱惹人怜爱的新妾紫玉,正站在夫人身后,轻轻给夫人捏着肩。
沈七七扫视众人一圈,不禁有瞬间恍惚——竟比上一世人还多。
上一世到场,全是本家亲眷,这一次,居然还找了外人来看戏,为了打压她,真是不辞辛苦。
陆夫人,段姨母见她愣住,两人相视一眼,颇感得意。
段姨母昨晚跑了十来家,除了陆家往日常来往的亲眷朋友外,还特地拜托亲朋,邀了几位平时交际甚广的夫人来。
为的就是这一遭出去传的满城风雨,让沈氏颜面尽失,以后压扁揉圆,再不敢反抗。
也就那么一息,沈七七马上回过神来,娴静若水,从容向众人福身见礼:
“沈七七归家来迟,拜见婆母,拜见诸位长辈。”
她昨晚反复权衡今日该如何应对,陆府满门官宦,自家一介商户,若是硬碰硬,只怕非但无法带着嫁妆全身而退,还会让前世那惨痛的一幕提早登场。
因此,唯一的出路只能扮猪吃老虎,在高空悬丝之间险伶伶游走,最后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婆母?”
陆夫人冷冷一笑,
“当不起!不是说我陆府上下肮脏龌蹉,污秽不堪吗?我怎当得起你这一句婆母称呼?”
席间当即响起窃窃私语。
“竟如此辱骂自己夫家,此女当真比外界所传更粗俗无礼。”
“早说商女不能娶,你看看,这像什么话,谁家媳妇敢这么辱骂自己婆家?”
一位衣着华贵精致的夫人摇摇头冷笑,对襟襦领上,一般人都镶金银扣子,她却别致,用罕见的“明月之珠”镶嵌在金托之上,随着身姿摇曳微微颤动,光华夺目。
她一开口却是快人快语,十分利落:
“这若是我家媳妇口中所说,我定将她当场休出去!”
所有人都看向沈七七,早闻听这媳妇昏懦无能,粗俗无礼,若不想被休,恐怕只有跪地求饶,才能求得婆母原谅了。
沈七七被众人这么冷冷望着,却没有丝毫惧意,反倒一愣,满面迷惑:
“什么?陆府向来家风清朗,宽厚仁慈,婆母为何如此评价陆府?”
众人闻言也是一怔,目光统一转向陆夫人。
这话到底谁说的啊?
见她倒打一耙,陆亦棂忍不住斥道:
“沈七七你装什么装?昨晚母亲传你来用饭,你是怎么和李嬷嬷说的,敢当众再说一遍吗?”
沈七七眨着眼睛,无辜又懵懂地说:
“这有何不敢?我说不去,太脏了。”
陆亦棂当即抢白:
“这不就是了。”
沈七七迷惑辩解道:
“......昨日我刚从陇上田庄回来,那里干旱破败,接连五日,我都未曾......未曾......”
她脸颊涨红,仿佛羞涩到极点,鼓了巨大的勇气般说:
“未曾洗沐。也不知是否带了庄上的虱子跳蚤来,归家后自然要先细细清洗干净,才敢前来见过家人。”
“所以我说太脏了。李嬷嬷问我什么意思,我不好说出口,想着李嬷嬷定然能明白,便说自然是如她所想的意思,李嬷嬷便走了...”
“只是,”
沈七七抬眸望向陆夫人身后站着的李嬷嬷,神情震惊:
“因您是夫人陪房,平日府中众人对您百般敬重,从未有人得罪,可您,对我们陆府,心中竟是如此想法,不知陆府何处对不起您,惹来您如此不堪的评断。”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李嬷嬷。
李嬷嬷大惊失色,当即指着沈七七:
“你,你胡说,你当时是那么说的吗?!这分明是你的原话,怎么赖在我头上!”
几位夫人一听这话,彼此交换个眼色,有些直接就皱起了眉头,满面反感。
即便是夫人陪房,也还是下人,而少奶奶,再怎样也是主子。
见这婆子对着主子大呼小叫,直接称“你”的轻蔑态度,诸人对李嬷嬷的印象当即降至冰点,对她所说的话,已有大半不信。
陆夫人在这圈子浸润多年,众人一个细微的神色变化,都能察觉出有何异样,此时怎可能不知道自己这个陪房失了分寸。
但毕竟是自己陪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没脸,更不能让沈七七占了上风去。
因此,她缓缓开口:
“李妈在我身边伺候多年,她的人品,我最清楚,从无半分虚言。沈氏,只怕你昨晚大放厥词,过后又怕府上怪罪,欺负李妈是个下人,便把这些,统统推在她身上,李妈若不是被冤枉至深,断不会如此失了分寸。”
“婆母,”沈七七面露惶恐,再次行礼:
“儿媳断不敢欺瞒婆母。昨晚......李嬷嬷还带了两个小丫鬟同去,不若婆母问问她们,便可一清二楚。”
沈七七知道,那两个小丫鬟新买来不久,还没摸清府中人情高低,而且年纪小,想来不敢当众扯谎。
“......这个嘛......”
陆夫人犹豫。
此时此刻,她也察觉有些不对。
沈氏懦弱,向来在李妈面前避猫鼠一般,怎可能昨晚突然一改常态,说出如此激烈的话语?
她暗悔昨日不曾多问几句,眼下被架在这里,上下不得。
“那就传来,一问便知。”
“对啊,叫了来当面对质。”
席中夫人们纷纷说道。
沈七七身后,墨玉突然向夫人们深深福了一礼:
“诸位夫人英明,若传了来,可一个一个叫进来细问,若二人所说一致,足以证明昨晚真相。”
诸位夫人一听,无不点头认可。
只有陆夫人深深瞥了墨玉一眼。
素日见这丫头少语木讷,未曾想竟如此可恶,早晚要让她知道厉害。
只是眼下陆夫人被架在这里,实在找不出不传的理由,只得依着各位夫人,将两个小丫鬟传来,一个一个叫进来细问。
俩丫鬟哪见过这种大阵仗,早哆嗦着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的清清楚楚。
二人所说一模一样,少奶奶只说不去,因为太脏了,从未说过陆府只字坏话。
登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到面色灰白的李嬷嬷身上。
李嬷嬷见势不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夫,夫人,许是老奴听错了,可老奴绝没有诋毁陆府的意思啊,夫人,您是清楚老奴为人的啊。”
陆夫人被当众打了脸,自然挂不住,斥道:
“你一把年纪,听不清也就算了,怎么传个话也毛毛躁躁,还不快出去,以后不许在上房走动。”
诸位夫人都是当家主母,平时最清楚这等刁奴的可恶之处,也对陆夫人如此**裸的偏袒面露不满。
那位心直口快的夫人更是冷哼道:
“这等刁奴,最为可恨,无中生有,平地起浪,宅中若留得这种奴才,定闹得阖宅不安,陆夫人,绝不可轻纵过去啊。”
陆夫人无法,只得补了一句:
“自去找管家领二十家法,罚去三个月月例。”
李嬷嬷面无人色地去了。
陆亦棂见从小将自己看大的李嬷嬷被如此重罚,气痛无比,对着沈七七冷笑道:
“呵,你也知道自己脏?见不得人?你擅自离府,一走六七天,谁知道和谁在一起,去了哪里逍遥?只怕昨晚是你心里有鬼,不敢来吧?”
“正是呢!”段姨母也赶着说:
“在座都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可曾听说,有谁家媳妇说也不说一声就擅自离府,一走就走上六七天的吗?府中着急寻人,乱的人仰马翻,遍寻不到少奶奶踪迹的,也难怪李嬷嬷想多了。”
诸位夫人一听,顿时纷纷议论。
谁家媳妇敢如此行事,只要有上一次,断然会被休妻出府,绝不容她在外乱来,坏了府上名声。
这沈七七,看着恭顺有礼,说话也有条有理,竟没想到,做事如此狂妄大胆。
诸夫人心中刚对她升起的一点好感当即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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