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统十年,正月初八,扬州江都县。
去年七月的江都县刚经历一场大暴雨,扬子江沙洲江潮泛涨,溺死男女千余人,赀产田禾渰没无算,哪怕官府已经竭力赈灾救助,可年关依旧显得冷清。
空气中还残留着那暴雨后的潮湿味,让人不觉就皱起了眉头。
“令君,醒醒,府台大人差人过来寻您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耳边响起,魏有之迷迷糊糊的从案几上抬起头来。
自去年扬子江涨潮到今春,她已经连轴转了好几个月了,虽是刚过完年,可是春耕马上就到了,作为一县之尊,她必须提前一月便定下章程,或是这段时间太累,今日的浓茶也不顶用了,她就这么迷迷糊糊的在公案上睡着了。
“诚师将人请到后堂吧,我稍微收拾一下就过去。”
用力揉了一把脸,将睡意揉散几许,魏有之站起身来,一边整理着自己有些褶皱的官袍,一边对前来寻她的师爷张诚吩咐道。
“行,我这就去办。”
张诚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去,只是在跨过门槛时,他还是忍不住又顿下脚步,转回头,又对魏有之温声嘱咐了一句:
“春寒未去,令君年前那场风寒的病根还未全愈,以后若实在是困乏了,便回屋里睡会,公事是办不完的,令君要保重身子。”
言罢,张诚冲魏有之拱手一礼,快步往前厅走去。
看着张诚匆匆而去的背影,魏有之心间泛起一阵暖意。
拢了拢已经有些起毛边的官袍袖子,魏有之再次大力搓揉了一把脸,迈步往内堂而去。
等魏有之走进内堂,张诚已经在与一驿丞打扮的中年男子对坐品茗了。
沸水缭绕的烟雾,在这初春时节显得格外缥缈,还未等魏有之出声,原本还在对坐相谈的两齐齐起身冲她行了一礼。
“卑职见过魏令君。”
那驿丞打扮的男子声若洪钟,将魏有之还有些懵的脑子又震的更恍惚了一些。
“马驿丞多礼了,来我这就当是自己家,没那么多规矩的。”
懵归懵,但魏有之还是下意识的回了一句。
魏有之是江都的县令,本就是朝廷亲授的正七品官员,况且江都还是扬州的首县,她这县令比之其他县令还隐隐高了半级,而马驿丞只是扬州府的一个无品无级的吏员,不过是因着跟知府有些出五服的姻亲关系,所以平日里就待在知府府上,替知府大人传传话跑跑腿。
是以当魏有之同他客气说话的时候,马驿丞目光瞬间就亮了。
于是接下来三人再次落座之后,马驿丞的态度也多了几分亲近。
“不知马驿丞此次过来可是府君有什么交待?”
喝了口茶水,作为此间的主人,魏有之率先开了口问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确实是府君让卑职过来传话的。”
说到这,马驿丞顿了顿,目光落在魏有之脸上,见后者脸上的笑意依旧不减,方才继续道:
“令君是知道的,我们这扬州的风物养人,是以京都来了一户人家,说是自家小姐身子不好,特地来咱们这地方调养,那户人家一来便有人拿了郕王的帖子过来寻府君,府君一看是郕王的帖子自是不能怠慢的,于是便想着,为这位小姐办一场接风宴,因着那人家也在江都,便让卑职来邀令君赴宴。”
闻言,魏有之没有着急回话,只是手指轻轻抚着茶盏的边缘,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见状马驿丞也没催她,端起茶碗,回了正在微笑看他的张诚一个笑容,自顾的品起茶来。
郕王?
当今天子的弟弟,这位王爷向来是少视于人前的,这户人家能拿到他的帖子,说明来人至少与这位王爷相熟。
“驿丞可知这户人家是什么来头?”
思量片刻,魏有之才开口问道。
“这个还真不太清楚,只是知道这家人姓黄,同这位小姐一起来的,还有一位黄老爷,便是这位黄老爷去府君处递的帖子,不过府君倒是说了那么一嘴,这位黄老爷不过是旁支的堂亲,不过是陪着这位小姐来的。”
听见魏有之问话,马驿丞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行,本官明白了,一会还得劳烦驿丞给府君带个话,就说子慎一定赴宴。”
心里虽然觉得府君这宴开的实在是没必要,现下公务还有这么多呢,还得抽空去赴宴不是给自己找事吗?但魏有之也知道,府君是上官,自己的顶头上司,这宴哪怕再没必要,自己也是得去的。
“令君客气了,这本就是卑职分内之事。”
马驿丞冲魏有之拱了拱手,脸上满是笑意。
陪着喝了会茶,又与马驿丞闲聊了几句,魏有之便以公务繁忙起身离席了,只留了师爷张诚继续陪马驿丞。
虽说马驿丞没有品级,但终归是府君的人,留师爷陪他不算怠慢,同时也能从他嘴里套一些关于府君的事。
这些迎来送往的事,原本魏有之是不愿做的,但张诚告诉她,在地方上为官,有两类人一定是不能开罪的,一是自己顶头上司,就如扬州知府崔道远,二就是像马驿丞这样的地头蛇,有道是千里做官不如一地为吏。
许是今日真的乏了,魏有之回到案事房,只是浅浅的看了几篇各房呈上来的文书,便准备回内堂休息了。
张诚说的对,公务永远是办不完的,养好身体才是王道,况且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忙于案牍,已经好几日没有同母亲好好说过话了。
想着,魏有之将手边的文书整理好,将案牍收拾干净,便迈步往府衙后院走去。
江都是扬州首县,县衙也是建在扬州府内的,比起其他地方的县衙也要宽敞一些,前边是衙门办公的地方,后院还有一处两进的宅子,是县官及家眷休息的地方。
魏家人口简单,魏有之来江都上任时就只带了自己的老母亲与随行师爷张诚。
张诚是自家的姻亲,是魏母的表家兄弟,年轻时候便家道中落前来魏家投奔,之后几年屡试不中,便在魏有之授官外放时与她做了师爷,此人为人老成,不管是学问还是人事上都是极好的,只是因缘际会,与科举一途是无缘了。
再说魏有之的母亲张氏,如今四十有二,原本身子还算硬朗,可是去岁随魏有之到江都赴任,本就有些马匹人乏,又遇上了扬子江涨水一事,大病一场,此时病气还未去,便一直在后堂修养。
还未进后院,魏有之就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饭菜香,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许,直奔自家母亲所在的院子而去。
果然,魏有之刚迈入厅间,便见到一个头发半百的夫人在忙碌着布菜,她急忙上前几步,将妇人手上端着的汤碗接了过来,一边往桌子上放,一边开口说着。
“母亲,都同您说过多少遍了,这些是就让丹菊她们来做就好了,你身子还未痊愈,要多多静养。”
“我都在床上躺了多少天了,若是再不动一动,怕是都不会动了。”
魏母手上的碗被自家孩子接了过去,便一脸慈爱的站在一旁看着魏有之。
“您说的哪里话,等您身子好些了,我带您踏青去,现在啊,您就好好养着就成。”
魏有之将汤放好,将凳子拉了一个出来,扶着魏母坐好。
“你呀,就嘴上哄我,每天那些公事就够你忙的了,你哪有时间陪我出门哦。”
魏母说话间,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丫鬟端了碗筷进来,利索的在母子二人身前的桌上摆好。
“今日诚师才与我说呢,公事是忙不完的,我想了一下,这话有理,这不,今日就偷了个闲。”
一边回自家母亲的话,魏有之一边拿过她身前的碗,利索的给她盛了一碗汤。
“丹菊,你也别忙活了,去陪全儿吧,母亲这里有我呢。”
转头魏有之又对侍在一旁的丫鬟说了一句
丫鬟是扬子江涨水的受灾百姓之一,她的丈夫死在了这场天灾中,只留下她和一个尚未满月的儿子,也就是魏有之嘴里的全儿。
当初魏有之忙着处理天灾后的各项事宜,无暇照顾生病的老母,机缘巧合下救下了丹菊母子,于是便将她们留在了县衙,负责照顾自家老母。
“谢过令君。”
丹菊应了一声谢,退出了厅堂,一时间厅中便只剩下魏有之与魏母。
丹菊走了,但厅中却安静下来。
魏母安静的小口喝着魏有之给她盛的汤,魏有之则是默默的扒拉着自己碗中的米饭。
“苦了你了,若不是你兄长他……”
“母亲慎言,这事不是说好了不提的吗?孩儿现在过的挺好的,至少孩儿是这一县之尊,哪来苦字这一说。”
魏母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魏有之打断了。
看着小口吃着饭菜的魏有之,魏母眼中满是愧疚,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抬手给魏有之碗里夹了一只鸡腿。
魏有之没有说话,看着碗中多出来的鸡腿,努力平复了一下心中涌起的那些思绪,赤手拿起鸡腿,大大的咬了一口。
饭后,魏有之陪着魏母在县衙那处小园子里散了会步,之后便将魏母送回了住处,自己也转身往自己所在的屋子走去。
不知为何,魏有之今日觉得自己实在是乏累的紧,原本准备回屋后再看会书的,结果进屋看见自己熟悉的床榻便挪不动步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睡觉!
“我就小小的躺一会,然后再起来洗漱!”
这是魏有之闭上双眼前最后一个想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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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都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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