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交锋

扬州卫所指挥使王安邦的营帐内,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沉重而粘滞。

火光在炭盆里跳跃,王安邦那张饱经风沙、刀疤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更添了几分行伍之人的肃杀与难以接近。

他魁梧的身躯深陷在那张象征权力的虎皮交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磨损的皮革,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铁锥,先是在魏有之清瘦文弱的身上顿了顿,带着武将对文官惯有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掠过一旁姿容绝俗,气度不凡的朱玉宁,最后,沉沉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自顾自斟茶、仿佛置身事外的孙福身上。

孙福,御马监的人。

王安邦的鼻腔里几不可闻地溢出一声冷哼,他对这些身体残缺、心思却比蛛网还密的阉人,向来缺乏好感。

他们在宫闱深处搅弄风云,手却伸得极长,如今竟伸到了他这扬州卫所。

至于文官……他想起那些只会夸夸其谈,克扣军饷时却手段百出的户部老爷和地方官吏,心头更是烦躁。

今夜破例放这三人进来,非他所愿,全因那块沉甸甸的郕王令牌。

他那位于京中,对他有提携之恩的老上官,与郕王府有些香火情分,这层关系,他不得不顾忌。

令牌背后代表的力量,足以让他这个从西北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卫所指挥使,也必须压下性子,坐下来“谈谈”。

“魏县令。”

王安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粗粝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明显的不耐与距离感。

“还有这位……小姐。”

他的目光在朱玉宁身上停留片刻,带着探究。

“印信,令牌,本将都验看了。规矩,本将懂。说吧,深夜闯我这卫所大营,究竟所为何事?若是寻常地方公务,自有府衙差役处置,按流程走便是,何须劳动……郕王大驾?”

他将“郕王”二字咬得格外清晰,目光紧锁朱玉宁,试图从她脸上看出更多端倪。

这女子年纪轻轻,却能驱使御马监太监,身怀亲王信物,来历绝非寻常贵女那么简单。

魏有之上前一步,官袍在火光下显得有些宽大,更衬得她身形单薄,但她站姿挺拔,拱手施礼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沉静气度。

“王将军,下官夤夜来访,搅扰清静,实因案情紧急,关乎地方安定,不得已而为之。”

她将声音放缓,清晰而沉稳地将盐课司大使李崇文离奇失踪、现场关押之处仅留下一撮诡秘香灰之事再次陈述。

这一次,她措辞更为谨慎,并未直接点出“白莲教”三字,而是刻意强调了失踪案的离奇、香灰的异常,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的手段莫测,拥有惑人邪术的“悍匪”或“妖人”,暗示其可能对扬州城的治安与盐课运转构成严重威胁。

“……下官持知府高大人的印信,恳请王将军念在地方安宁,朝廷盐课安危的份上,调拨一队精干兵士,协助下官封锁盐课司,彻底搜查线索,并暗中访查这些不法之徒的踪迹,以防其狗急跳墙,酿成更大的祸乱。”

魏有之说完,微微垂首,静待王安邦的反应,她深知,与这等实权武将打交道,空谈大义无用,必须切中其利害。

王安邦听完,浓黑如刷的眉毛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更快了些,发出“笃、笃”的闷响,每一声都敲在魏有之心头。

他沉默了足足有十息的时间,营帐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孙福极其轻微的啜茶声。

“魏县令。”

王安邦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军汉的直白,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非是本将不愿相助,不顾地方安宁。只是卫所之兵,乃国之重器!太祖皇帝定制,卫所官兵职责在于戍守地方、缉捕盗匪、抵御外侮!岂能轻易介入地方刑名案件,去做那捕快衙役的勾当?此乃其一,于国法不合!”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魏有之,又似乎穿透了她,看向了营帐外那片沉寂的,住着他麾下数千军户的营房区域,语气中带上了一种深沉的几乎是刻骨的无奈与愤懑:

“其二,魏县令,你可知我扬州卫所,我大明天下诸多卫所,如今的军户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

“军屯制败坏已久!好的屯田多被豪强、官绅侵占,剩下的,不是贫瘠荒地,就是被上官层层盘剥!军户世代承袭,脱籍难于登天!壮丁被抽去为上官做私活、服杂役,甚至……嘿嘿。”

他冷笑一声,目光往一旁小口啜茶的孙福一扫而过。

“被某些人借调去护卫盐场,看守私港,却拿不到几个铜板的饷钱!”

“朝廷的粮饷?”

王安邦嗤笑一声,满是嘲讽。

“年年拖欠,层层克扣!从户部拨出来,经过布政使司、府衙、再到我卫所,哪一层不雁过拔毛?发到军户手里的,还能剩下几成?连糊口都难!不少军户,靠着妻女纺纱织布,或是偷偷出去给人帮工、垦种私田,才能勉强不被饿死!你让他们饿着肚子,去为你卖命查案?于情理,你说得过去吗?!”

他这番话,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营帐的地面上。

魏有之默然,她作为县令,对辖境内卫所军户的困苦并非一无所知,但由王安邦这样一位卫所最高指挥官亲口说出,其中蕴含的沉痛与尖锐,更令人心惊。

英宗正统年间,卫所制度日渐崩坏的缩影,表面维持着庞大的军事编制,内里却已被**,侵占和贫困蛀空。军户逃亡日益增多,战斗力急剧下滑,这种系统性的糜烂,绝非一两个清廉将领所能挽回。这一切,都将在数年后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变——土木堡之役中,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暴露。

王安邦的拒绝,理由充分,甚至带着血泪。魏有之心头沉重,正欲寻找突破口,身旁的朱玉宁却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朱玉宁上前半步,她没有看情绪激动的王安邦,而是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顶充满男性刚猛气息,却又透着几分陈腐与无奈的营帐,最后落回王安邦那张因激动而更显狰狞的脸上。

她的声音清越如玉磬,在一片沉郁中显得格外清晰,并不高昂,却奇异地压下了王安邦话语中的躁动。

“王将军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实情。”

她开口,竟是先肯定了王安邦的抱怨。

“军户困苦,基层将士粮饷不继,此乃积弊,非一日之寒,亦非扬州一卫之独难。此事,朝廷诸公并非全然不知,郕王殿下在京中,与陛下议及边镇及各地卫所情形时,亦常感忧心,深知将士不易。”

她巧妙地将“郕王”再次抬出,却并非以势压人,而是先表示了“理解”和“共情”,瞬间拉近了距离,让王安邦紧绷的脸色稍缓。

随即,她话锋如流水般悄然一转:

“然,王将军可曾想过,此案,真的仅仅是一桩地方刑名案件吗?”

她目光澄澈,却带着洞察的力量。

“盐课,乃朝廷之命脉,国家财赋之根本。扬州盐课,更是重中之重!如今,掌管一地盐课的大使于看守严密的官署内离奇失踪,现场留有诡秘之物,这背后牵扯的,恐怕绝非几个贪墨胥吏那么简单!其所图为何?是扰乱盐课,从中牟取暴利?还是借此动摇朝廷赋税根基?”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更具分量:

“若不能迅速查明真相,揪出幕后黑手,一旦盐课因此生乱,影响赋税上缴,最终受损的是谁?是朝廷,是国库!而国库空虚,首先被拖欠、被克扣的,又会是谁的粮饷?届时,王将军麾下的弟兄们,日子岂不是更加艰难?”

“此其一。”

朱玉宁不给王安邦喘息思考的机会,继续剖析。

“其二,观此案手段,隐秘而诡异,绝非寻常匪类。若其背后真是拥有邪术、蛊惑人心的妖人组织,今日他们能令一盐课大使消失于无形,他日,是否就能煽动民变,制造更大混乱?届时,扬州地界不宁,民生动荡,贼寇横行,王将军这卫所指挥使,保境安民之责何在?对上,朝廷问责,王将军可能担当?对下,麾下将士因地方动荡而更加困苦,王将军又何以面对?”

朱玉宁的话语,句句没有强迫,却句句如重锤,敲在王安邦最在意的地方——朝廷问责、自身职责、麾下将士的生存。

她将一桩看似孤立的失踪案,提升到了影响朝廷命脉、地方稳定和他个人前程的高度。

王安邦沉默了,他脸上的激动愤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重新坐回椅中,王安邦粗大的手指交叉放在身前,目光低垂,盯着炭盆中明灭不定的火焰。

营帐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角落里的孙福,不知何时已放下了茶杯,眼皮微抬,安静地看着这场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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