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府府衙。
轩輗坐镇，府衙当然搞不出锦衣玉食招待上官的事，按照正常接待规格给他们这群热你安排住宿和吃食。
同样的，轩大人清贫自守惯了，看不得奢靡气象，下属哪怕本来就有钱，也只能捏着鼻子跟着一起勤俭度日。
照着规矩，七品以下官员两人一间，幸亏轩大人还讲究男女有别，楚亭月一个九品也拿到了单间。单间朝北，位置也很不咋样，即便换了新的被傉，捏上去也总带着湿凉。一抬头能看到屋角蛛丝网，点蜡烛的时候，两只百脚匆匆逃下桌案。
相比较之下，遂昌县衙虽然暗藏杀意，待遇是真的好。
她在廊下梳洗时候王实跑进来：“巡司，您昨天吩咐的事情我们打听清楚了！”
“城中一共五家当铺，三家做生意规矩，两家不干净。不过真正走销货门路的不是他们，而是绘虹楼的老板，他才是金华城游走黑白的掮客。”
“绘虹楼是做什么的？”
“酒楼，金华城最大的酒楼。就在金华江边，与八咏楼遥遥相对，风景绝佳。”
“酒楼，倒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此外，城中有两大镖局，各自都有官府后台，官府陆运物资也会找他们。”
“水运呢？难道是秦淮帮的天下？”
“巡司说的没错。金华城的漕运，秦淮帮一家独大，这也是秦淮帮在浙江经营最成功的地方。还有，城中有江湖背景的富户一共四十五户，名单都列好了，请巡司过目。”
“不错啊，赏一两银子。还有什么想说的？”
王实嘻嘻一笑：“确实还有点消息……”
锦衣卫北镇抚司号称“耳目遍天下”，刑捕司敢于从中分一杯羹，自也有庞大的间谍网。上一次在遂昌处处被动，恰恰是因为缺少眼线。金华府这个浙西重镇，控皖赣等地的水陆要冲，刑捕司有大量暗探暗桩。
王实半天时间能把灰色领域都摸出个痕迹，全靠暗探的力量。
“赵捕头那边得到消息，绘虹楼那边有人要收购全套‘六畜戏’，绘虹楼老板约了卖家明天午后见面。”
“这也太巧了吧。”
“对呀，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好事。赵捕头那边已经在做部署，明天要来个人赃俱获。”
楚亭月嗤笑了一声。
明天能大概摸到卖主的踪迹就不错了，哪怕卖家不长脑子，绘虹楼老板能在金华城中做成第一号的掮客，就绝不会让他大大咧咧把赃物拿到自己地盘上。
“巡司，我们要不要也去……”
“怎么，明目张胆的抢功？不怕回了杭州城被人套麻袋打一顿？”
“嘻嘻，怎么是抢功呢？小的有个亲戚在金华府，各种门路精通，他想请巡司吃顿饭。”
楚亭月一笑：“不错啊，遂昌走了一圈，这机灵劲看涨。”
王实呵呵笑着，锦衣卫那卫堇天天鞍前马后献殷勤，他是真的有了强烈危机感。主要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跟的这个上司的前途兴许远超出他的想象，他再不表现出点本事，人家平步青云的时候可不会提携你。
“巡司，我们今天去码头上看看？要不要去秦淮帮那边问问，他们对这里的漕运最清楚。”
“去码头看看，其他的么……给当地推官送个帖子。对了，那两艘真正运饷银的船只是不是今天抵达金华府？”
楚亭月的一日计划最终没有实现，因为轩按察使通知随行。
当下一群人站在金华码头上，丽日当空，天气已经进入夏，虽有江风习习也难免汗流浃背。
金华知府秋叔秀，时年四十五岁，体型颇瘦，健康状况也一直不怎么好，太阳下站了一会儿已经汗湿重衫，人都有点晃。
下属想给他打伞，秋知府看一眼比他大十来岁，照样身杆笔直，健步如飞的轩輗，苦笑着脸摆摆手。
轩輗今天不但让杨和叫上楚亭月，等船抵达的时候还和她闲聊了两句，一开口就是：“离京前遇到你义父，他身体健康，让你不用挂心。”
楚亭月：……
幸亏这是在金华府，要还在遂昌县，她会怀疑轩大人被董明使替代了。
“你在遂昌做的事，老夫已经知道了。老夫要和你道个歉，确实不是女孩儿的家家酒。”
“诚惶诚恐。”
她离京前，一次到刑部找他义父，不巧和轩輗撞了面，这句话就是当时他亲口说的。
“老夫想问一句，你义父对你形同己出，不缺你荣华富贵，你一个小姑娘为何要走不属于你的路？”
“下官听说，令尊官至右副都御史，大人您也一样出身富裕，又为何走上悬梁刺股、十载寒窗的科考路。”
她这话其实说的很不客气，轩輗身边的人朝她拼命使眼色。
这个平素威严的钦差巡抚浙江按察使却哈哈一笑：“不错，不错。”
何书安凑到她身边，笑道：“我们大人是不是赏罚分明，最重人才。”
刚到午时，军船靠岸。
他们要在金华府等待另外一批运粮船抵达，合并物资，直送京城，再经陆路送达拱卫京畿的几大卫所。
此时，轩輗与陪同在旁的官员们的换题已经变成近期的大水。
差不多就是楚亭月等人在遂昌和五仙教斗智斗勇的时候，整个浙江大部分地区都迎来了连续的暴雨。
迎仙大会前，遂昌也是暴雨倾盆，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五仙教真的有什么神通，从迎仙大会一开始就再也没有下过大雨。
楚亭月一直到进入金华府才知道这次连续十余日的大雨给浙江全省带来了什么样的灾难。
金华府也是运气比较好的，金华江在上游漫堤，漫的位置恰恰人烟稀少又临近十河荡等几个天然湖泊，洪水得到了纾解、蓄藏，没有对人口密集的下游造成大的影响。
浙江这次水患最严重的是湖州府。
太湖在南岸大规模决堤，滔滔洪水瞬间冲毁数县，就连湖州城都全靠城墙才免于大难。
太湖东南沿线各县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洪灾，现在洪水已经退却，幸存者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开始面临饥荒的威胁。
原本轩輗在处州府收到两地洪灾的消息就要赶回杭州，与布政司等商议赈灾对策，然后以他钦差的身份履行按察司另一个作用——监督官员，去灾区监督赈灾工作的执行。
没想到忽然冒出来一个饷银被劫，北京城八百里加急把皇命送到他手上，硬生生将这个熟悉浙江的治世名臣压在了数百里外的金华城。
在得到“运饷船并没有被劫”的消息后，轩輗的心就已经飞到受灾地方了，他打算今天确认了饷银、军粮安全后就给皇帝写复命折子，压根不再等北京那边传来结果，最多后天便要启程回杭州。
就连这时候和当地官员说话，重点也转移到筹集赈灾粮上面。
现在是四月下旬，江南稻米每年两熟，农作物虽说大量被毁，现在补种还能迎来秋日一次丰收。
他们这些浙江主事官员当务之急就是筹集粮食，供灾民吃饭的粮食，以及供他们补种的种子。
轩輗此时便在询问秋叔秀赈灾粮的筹备情况。
大明地方赈灾，获得皇帝同意后，先开当地储备粮粮仓，若是不够先从本地其他地方筹集，要还不够，就只能再向皇帝哭诉，请求朝廷筹粮。
众所周知，京畿自己的产粮还不够自己吃，朝廷的办法也是下令给受灾地区的周边省份，让他们筹粮，进的不够加远的，如果这地方周边都穷，连续让几个省出力也不是不可能。
浙江情况就好很多，本来自己就是产粮大省，周边的江西、江苏都是米粮仓库，且水陆发达，只要粮食筹备到位可以快速转运。
轩輗刚一开口，金华知府的眉就皱的能夹死苍蝇，立马开动一连串诉苦。
金华府去年旱灾歉收，今年也遇到了洪水，金华江还决堤了，虽然没有湖州府严重，但也得赈济啊。当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仓库里真的没有什么粮食了，要是把压箱底这些送去湖州，他们这里出点事就得饿死人。
轩輗皱了皱眉：“你这里就地筹粮的确困难，但是可以买粮啊。金华乃是十四州要冲，去江西这些地方买粮不就可以了。”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下官正是在积极筹备银两，明天，明天下官约了金华城富户名流，要亲自劝说他们拿出银子来买粮。不瞒大人，为了做个好榜样，下官不惜厚着脸皮问家里要了笔银子，外加两个月的俸禄，带头捐。”
秋知府，出身永嘉秋氏，不过从父辈起就移居杭州府，他当下这句“家里”的意思是——他一个分支都厚着脸皮让本支捐钱了，简直感天动地。
“等筹到钱，下官就安排到周边省份去采购粮食。”
“粮食的卖家可有谈好？运输呢？是请求军队运输，还是让民间出力？”
秋叔秀擦擦汗：“这，下官现在还没筹到足够的银子。”
轩輗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同知何在？”
金华府同知身形微胖，更是热的不行，原本偷摸着往树荫下蹭，听到喊立马上来：“下官在。”
“秋明府筹备银钱，你身为金华府同知，怎么还没安排好买粮渠道和运输通路？”
大热天的，同知只觉得一阵寒意：“下官，下官在和明府一起劝说城中士绅、富商。”
“浙江布政司已下令各地筹集粮食，会想到买粮的绝不会只有你们金华府。百姓也会想法自救，更有奸商会囤粮牟利。周边省份的粮食很快会水涨船高，你们不预先定下，原本能买一石粮的，不出十天，一半都买不到。运输也是一个道理。”
“秋明府，你们对粮食的收购价心理可有个数？”
秋叔秀悄悄使了个手势，同知立马报了个价格，拍胸脯说超过这个价，空缺他来补，砸锅卖铁都补上。
这个价格已经超出浙西正常粮价约两成，但在遇到灾的情况下，已经算很合理的价钱，轩輗听了点点头：“好，本府会替你们向朝廷请功。”
两人都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他们两个自觉隐秘，其实轩輗把那点小动作早看在眼里。这帮人能玩的花样他也门清。
说是召集富户捐款，实际是肯定会动用府库银两，募集来的钱在买粮这个环节通过故意做高粮价，贪下三成就算清官。
这两人看似脑子不够用，其实早就找好粮商谈妥价格，最后怎么对上报那就是个数字游戏。同知当下报的价格依然有油水，轩輗也不想把人逼死了，毕竟大明朝那点俸禄，他能接受清贫度日，其他人可受不了。
他留了句“老子会盯着你们说到做到”的威胁，此事就暂时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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