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戟影压城
日色西沉,鸦群驮着碎金掠过钟楼,簇锦镇沉入青灰色暮霭。
第一遍“暮鼓”敲响时,货郎收起担子,正和茶肆小二互换今日最后一把铜钱。
巨大的楔形暗影瞬间把他们二人吞没。
货郎不由惊讶转头望去。路过那人身高九尺有余,肩宽如熊罴,行走时地面微颤,气势如凶兽过街。偏那人腰侧还晃荡着两柄玄铁短戟。斜阳在戟刃血槽间淬出七寸寒芒。
货郎看得双眼生疼,手指一颤,铜钱哗啦落地。
老妪将孙儿扯回怀中。菜农的竹筐翻倒,白菜叶散落一地。
书生缩进了墙影。路人们纷纷避开,为此人让开一条大道来。
货郎的铜钱滚进阴沟的脆响过后,整条长街只剩暮风卷树叶的簌簌声。
“熊!”一声稚嫩惊恐的尖叫,打破平静。
熊百川循声望去,路边包子铺里一个梳双螺髻的小丫头,正面色发白,小身子似兔子般颤抖,惊恐地瞪大眼望着他。
他刻意弓背缩肩,放缓脚步,朝那孩子安抚地笑了笑,露出虎牙显出几分稚气。
然而,一脸凶相的效果适得其反,那孩子更吓得回身一把抱住自家掌柜哭嚎。
胖掌柜对上他目光,手中蒸笼白雾剧烈摇曳,赶紧放下蒸笼。
他躬身讨饶:“壮士……壮……童儿无知,冒犯您老大驾。我这就施家法。”
听到“施家法”三字,熊百川左眉刀疤微颤,冷声道:“莫要欺负弱小。”
望着小丫头颤抖的身躯,他目光中的森冷不觉缓和三分,制止掌柜后顿了顿问:“高升客栈怎么走?”
“前头……三面栀子灯悬艾草的就是!”掌柜喉结滚动的声音竟比答话更响。
他转身时,双戟刃口恰好截断最后一缕天光,在青石板上投出两道游丝般的血痕。
身后榆木板门轰然闭合,三只宿鸦从檐下惊起,黑羽将天光割裂成碎片。
“每次出行总会引起麻烦!”他真不想走在人群中,特别是想到待会儿要见的人,心中更添几分不耐。
计无咎这厮花花肠子多,做事不爽利,他向来看不惯。若不是少主说这人还有点能力,他压根不想理会。
“哼,他能救出什么书香门第的小姐?莫不是在哪儿寻了个酸丁秀才的女儿,会几句之乎者也,就拿来糊弄我老熊。”
他嗤笑一声,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很快看见掌柜说的栀子灯——灯面绢纱泛黄,几个墨字在昏光中模糊难辨,高悬于客栈檐下。
想必这便是高升客栈了,据说是那厮经营的据点,他还从未来过。
正想着,就见计无咎那厮闻声迎出,袖角拂过灯穗时遮住半边字迹,抱拳朗笑:“熊兄,小弟恭候多时了!”
熊百川敷衍地一拱手:“计兄弟。”
二人并肩入内,珍娘战战兢兢随行。她心想计老爷虽然可怕,但看着还像个正常人。
可他这贵客却像直立起身,张口就要吃人的熊罴,看着也太骇人了吧!虽然这般想着,她还是赶紧跟了上去。
二楼雅间内,一扇雕花槛窗半开着,晚风挟着街市残余的烟火气渗入。
熊百川大步跨入后,径自坐于首座,卸下双戟斜倚窗边矮几。计无咎于陪座落座,朝他敬茶。
熊百川仰头一口喝光了茶水。随侍小二依礼奉上各色点心,他却看也不看。
珍娘忙给小二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将早备好的四道佐酒开胃凉菜摆上席面。这回熊百川倒吃了几口。
珍娘赶紧为他和计大爷倒酒。可这人就算坐着,阴影也完全笼住了她。她心中忐忑,强压住手的颤抖,酒液却仍溅出几滴,慌忙用袖子擦拭桌沿,然后才急急退至角落。
透明的白烧酒在海碗里荡漾,漫出清冽带焦香的酒气。
熊百川的鼻翼微动,眉梢终露一丝缓和。
计无咎仰头干尽杯中灼辣的烧刀子,眼角瞟见对方神色,心知那杨三娘所料不差。
几轮敬酒之后,他奉上鸽卵大的南海鲛珠,言辞恳切:“此物聊表对东方香主敬慕之万一。”
熊百川摩挲温润珠面,想到少主嘱托,喉间冷语几番辗转,终化作瓮声:“有心了。”小心将珠子收入怀中内袋。
计无咎气得左手握拳,用袖子掩口鼻干咳一声,定了定神。
这时,一股鲜香飘来,小二端着一口热腾腾的汤锅进门。熊百川的鼻子也跟着动了动。
计无咎得意大笑道:“熊兄,定要尝尝小弟这儿的特色菜清汤羊。”
熊百川伸着脖子看向那锅汤,汤浅黄色如琥珀,浮着金黄油花,条条白嫩羊肋条肉瞧得清清楚楚,顿时看得垂涎欲滴。
计无咎有些得意地介绍:“我特意请了同州府的厨子,做菜用的也是鼎鼎大名的‘同羊’。熊兄快尝尝,这味道地道吗?”
熊百川只顾着看那肥羊肉了,肚子里的馋虫闹翻了天,压根没管他在讲什么,只随意嗯嗯应付。
汤锅一端到面前,他大手便径直伸到滚烫的汤里,享受地眯起眼,“吧唧吧唧”几口便吞了下去,随即又伸手捞肉。
计无咎看他吃得狼吞虎咽,汤水嘀嗒的样子,心中很是不屑:“可惜我那南海鲛珠了,真是明珠暗投啊!”
他用银筷夹起旁边一道椒麻白斩鸡,慢慢吃了几口,对站在角落里的珍娘吩咐:“去,把小姐叫来。”稍微顿了一下,“用披帛遮掩严实些,莫叫狂蜂浪蝶窥了去。”
珍娘正闻着满桌酒菜香味吞口水,闻言赶紧领命而去。
熊百川耳朵动了动,继续胡吃海喝。
很快,珍娘就找到了在二楼房间等候的杨洁,并转述了计老爷的要求。
杨洁并无异议,当即披着白色轻纱披帛随她而去。从她的房间到雅间,不过二十几步路,路上就碰到了五个人。
其中一人认识珍娘,见她们朝雅间步去,向同伴轻佻地笑道:“大家看后面那位女郎身段哦!珍娘手下又出新美人了。别遮着,给大伙瞧瞧嘛!”他的同伴也跟着起哄。
那轻浮汉子上前伸手欲撩披帛,指尖将触未触之际,被珍娘刀锋般的目光逼得急缩。
珍娘用凌厉目光扫得他们都惊惧退步后,方才转身低声道:“小姐,莫理这些浪荡子。”
杨洁手指前方,示意她继续走。沿着走廊再行了十几步,她们前后步入二楼雅间。
珍娘推门时,花椒的辛香混着炖肉的醇厚味迎面扑来。杨洁以帕掩鼻前行三步,更感觉被浓郁的酒肉香包围了,屏息一会儿,方稳住心神。
还隔着一个四扇绘喜鹊登梅绢本围屏,她就听到了响亮的吃食声,好像屏风后藏着一头饕餮猛兽。
以计先生爱装文人雅士的性子来看,这定不是他的做派。自然只能是那位客人发出的声音。看来,她拟定的酒菜,很受客人欢迎。
“一个正畅快大吃大喝的客人,当然会更好打交道。”她愉快地想,把披帛脱下交给珍娘,在屏风前驻足整衣。
珍娘指节在素白披帛上勒出淡青筋络,从侧后方瞥到那小姐整完衣后,唇角竟勾了起来,仿佛一切尽在计划的满足中。
她心中陡然一紧:“自己明明跟小姐形容过这位客人的可怕啊,怎么小姐步伐反变得如此从容轻快了呢?若是她疏忽大意,惹得贵客发怒——”
杨洁没注意到珍娘的迟疑不安,径自向前走进泛黄屏风内。
她首先撞见榉木八仙桌上粗陶汤盆,竹骨绢灯将氤氲白气映得暖黄。
顺着蒸腾雾气下望,一只青筋暴起的大手破汤擒肉。羊油汁液沿小臂滑落,在蜀绣缠枝莲桌帷上,留下点点迅速扩散的深色油斑。
手的主人——粗豪大汉踞坐黑漆南官帽椅撕肉狂饮,喉结滚动声如闷雷。
每次放下青花海碗,整张八仙桌都随着他的力道微微震颤。
他身后窗畔高架处,三叉铜烛台映得双戟在布隙间寒光吞吐,与汤锅白气纠缠不休。
好一个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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