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祭旗之谑
接下来,果如珍娘所料。计先生一见杨洁,刀般锋利的目光,看透白色纱巾披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他唇角微勾,不作解释,“跟我走。”
瞥见他稍显严肃的侧脸,杨洁不再多问,识时务地跟着。
木梯在他们脚下咚咚作响。走过一个拐角后,已经能听到一楼嘈杂的人声。
在下最后几级楼梯时,她明显感到了下方蛛网般拂之不去的窥探,浑身一阵不舒服。
站在柜台后瘦削的老者,这时朝计先生恭敬作揖问:“计相公,令妹身体好些了吗?”“相公”叫得格外响亮,显然有意让大堂众人都听见。
“承蒙掌柜记挂,舍妹好多了。我正要带她去成都府找个大夫。”
二人一番对话,一下就打开了局面。
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纷纷撤退。
这声“相公”听着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部古装剧里听过。
杨洁狐疑地打量计先生和那笑眯眯的掌柜,总觉得他们眼神来往中,在传递着什么信息。
但此时由不得她停下多想,计先生已经跨过客栈门槛。她赶紧快步跟了上去,来到门口停的一抬小轿前。
计先生掀开靛蓝棉布轿帘,示意她快进去。
待她坐好,他自己也进来,侧身而坐,刻意和她保持半尺距离。
轿夫见状不待招呼,齐声高喊:“升轿!”便抬起轿子走起来。
很快,轿杠咯吱声与轿夫草鞋摩擦青石的声响交织成奇特的韵律。
沉默在轿厢里凝结成透明的琥珀,只有计先生腰间玉佩偶尔轻叩轿板的脆响。狭小空间里,计先生身上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混着腐朽的味道已然变淡,却仍依稀可闻。
有些发白的蓝轿帘微微晃动着。帘子边缘的黄色万字纹蜀绣,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杨洁深吸一口清晨特有的潮湿空气,坐在四平八稳的轿子中,感到几分新奇。这可比景区里那些道具轿子稳当多了,座垫下似乎还铺着祛潮的艾草。
听着外面热闹的市井之声,她忍不住把轿帘拉开一条缝,悄悄朝外窥探去,轿子行经之处,青石板上还留着夜雨的湿痕。
晨曦初露,街市已悄然苏醒。青石板路上浮动着晨雾,沿街商铺陆续卸下门板,露出里头用红纸写的“开市大吉”条幅。黑漆描金的店招在微光中泛着朦胧光泽。
包子铺的掌柜率先吆喝起来。蒸笼腾起白雾,在晨光中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主妇们挎着竹篮,正在挑选第一笼出炉的包子。卖菜的老农也大声拉客,热情地向客人推荐自家种的新鲜菜蔬……
她正看得兴味盎然,眼前光线一暗。一只枯廋却有力的大手,不仅把拉开的缝合拢,还把轿帘拉得严实不见光。她却恍若未见,慢条斯理地抚平起袖口的皱褶来。
须臾,首先沉不住气的计先生问:“你就不好奇,我要带你去哪?”
杨洁抬起头,好整以暇地说道:“我正洗耳恭听。”
她这副样子,反把计先生气笑了,“跟我玩这种花样。”加重了语气道,“听好了,我和老熊说好了,让他把你引荐给东方香主。”说完脸含期待望着她。
杨洁笑着回望他,就是不发表看法。
计先生被她看得尴尬,笑骂道:“小狐狸,你就没什么意见?”
“你们都决定好了,还问我的意见?”杨洁嗤笑一声,“我的意见重要吗?”把脸别到一边。
计先生扶额,再次感到头痛,“别耍大小姐脾气了。我再跟你说正经事。”
杨洁转头微笑,“哦,关于你们的东方香主,你有什么忠告给我吗?”
计先生揣摩不透她的真实想法了,郑重交代:“东方香主虽然年轻,但他并不是老熊那般有勇无谋的莽夫。你那些小聪明,千万别在他面前耍。否则,只会弄巧成拙。”
对这位多次从旁人口中提及的东方香主,杨洁心中也升起几分好奇。她当然不会对他抱一点轻视。相反,她如临大敌。只看老江湖计先生对这人心存顾忌,就可见这人的可怕。
想到眼前这人要把自己推进这样的火坑,她对他就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咬他一口。
偏偏,现在拿他无法!
她只能故作平静地说:“多谢你的赐教,我会多加注意。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该小心的。”
可恶的家伙沉吟了一会儿道:“你亲自见到这人,就知道了。”
再问他就不肯多说了。也不知道是心存顾忌,还是他自己也尚未摸清。她恶意地想:“也许是后者吧,谁叫他连心腹的边都凑不上呢。哼,要不他怎么赶着要把我献给那人呢?”
她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袖口,蓦然摸到一个滚圆微凉的东西,脑中闪过珍娘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动。
于是,她装着好奇问:“客栈的掌柜,跟你是一伙的吗?”
“你关心这个作甚?”有些生硬的语气。
你这样子简直不打自招。她瞅着他看,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在他要恼之际,转换话题问:“珍娘,你准备怎么处置呢?”
“你管她一个下人作甚?”计先生诧异地看她。
杨洁眉尖微挑,用随意的口气说:“她很听话,伺候人又细心。我也懒得换人了。日后,你就把她送来伺候我吧。”
“哎,你就离不开人伺候了吗?”计先生这回真是乐了。
杨洁回他一个眼神,意思很明显:这种问题你还用问吗?
计先生心念电转间,改变了原本回去就处置珍娘的主意,大笑道:“好,好,我真服了你这位大小姐了。”
“不过是一个人嘛……这还要看你在香主面前的表现了。”
二人对视一笑,仿佛一切恩怨尽消。他们仿佛又成了目标一致的盟友。
当然,远在客栈的珍娘不会知道:她因为一时善心之举,就挽救了自己的性命。
接下来,他们和睦地聊起其他事来。特别是谈到二人都感兴趣的书法艺术,更是相谈甚欢。旁人看了,定以为二人是真正的知己。
其实,杨洁说话时一直在暗中留意着轿子的走向。它先平着移动了一段距离,轿边围绕的市井声音就没了,似乎已经出了簇锦镇。
接下来,轿子的速度一下加快。虽然仍旧平稳,但他们开始往上走,好像在登山。她能听到山风的声音,各种野外动物的声音,还嗅到一股清新的草木味道。
他们可能并不是往成都府去。计先生虽然笑着和她交谈,但是一直没放松警惕。恐怕,他先前遮蔽她视线的举动,也是对她的一种无声的警告。
她可没忘记:前夜里,计先生直接把她点昏过去。
昏迷前,手腕撞在肮脏炕沿上那一下的痛苦,她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她不想再挨这么一下了,仿佛一无所知地和计先生继续闲聊。
终于,轿子停了下来。
计先生拉开轿帘,走出轿子,笑着对外面人道:“熊兄,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两个轿夫对计熊两人恭敬一礼,抬着轿子纵跃几下,很快消失在陌生的山野中。
杨洁看到了外面的蓝天绿野,也瞧见了熊百川不情不愿的表情。这回他连敷衍计先生一声“计兄弟”都不愿了,直接板着脸称呼:“计旗主。”
一阵山风掠过,吹起地上几片枯叶。
杨洁注意到计先生的手指突然僵住,指节发白,像被冻住一般。这僵硬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就被他甩袖的动作掩饰过去,但袖口仍在微微颤抖。
这旗主恐怕是职务。可是,计先生的手下都尊称他“先生”。
“计旗”,音同“祭旗”。
这晦气称呼倒配他此刻青白交加的脸色,哈哈!
杨洁看着计先生衣袍翻飞如旗,一把捂住了嘴,将笑声碾碎在齿间,但肩膀却颤动了起来。此时,不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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