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金蝶衔针

廖大夫凝视着杨洁眼中迸发的光彩。

那专注而炽热的目光,与他二十岁时初见师父施展“龙吟夺命针”的神情何其相似。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年那个青衫少年,也是这样屏息凝神,看着师父三针定生死,从此立下济世之志。

“这丫头”他心头微震,三十余载行医路上,这般纯粹求知的眼眸实在罕见。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药箱上“仁”字刻痕,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枯瘦的手紧攥自己:“医道贵在传承……”

此刻斜阳透窗,将少女粉白的脸庞镀上金边。

她单薄却坚韧的侧影,被夕照勾勒出玉竹般的脖颈曲线,与记忆中师父演示针法后,自己彻夜执卷时,连衣褶皱痕都如出一辙的身影渐渐重叠。

老大夫喉头滚动,多年未有的悸动在胸腔震荡。

或许冥冥之中,这盐糖水相逢,正是天意要他为师门觅得传人?

“砰!”

竹门轰然洞开,惊得药案烛火狂颤。

熊百川生满老茧的手已钳住他腕骨:“搞快点嘛!老廖跟老子走噻!”

连拽三次竟拉不动人,他急得川音劈了叉:“龟|儿子!少主烧得说胡话喽!”

杨洁闻言指尖一颤,震落的尘屑沾上她衣袖时,指尖忽地蜷入掌心。

尘屑簌簌飘落间,她瞥见这莽汉竟急得眼眶发红,心中不无同情。

但忆起那位把自己逼到死角,动刀威逼她的东方香主,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她赶紧低下头来,却压不住唇角弧度,心想:“苍天有眼……”

“杨姑娘可知疡科?”廖大夫突然发问。

她猛抬头,正撞见老医者洞悉一切的目光,脸上神情不由一僵。

对方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若见伤口溃脓、身热如燔炭,当用何法?”

冷声如考卷落下。

熊百川跺脚欲骂,却被杨洁骤然迸发的声音截断。

“煮酒淋创清腐!”

“火灼刀刃切开引流,外敷马齿苋蒲公英泥,内服黄芩、黄连等苦寒之药。”

她语速快如银针落盘。

“善。”

话音未落,廖大夫已被熊百川拽成一道旋风。

竹门晃动的阴影如更漏般在杨洁脸上往复丈量。

直到第七个来回时,她才发现自己正无意识数着门轴“吱呀”的节奏——就像实习时盯着离心机转数的强迫症。

“香主他……不会有事吧?”带着哭腔的询问与银铃碎响绞在一起。

杨洁蹙眉抬眼,阿狸正像只困兽般原地打转,灵动如猫的大眼里汪着两潭将溢的泪水。

腕间银铃因她剧烈动作甩成虚影,反倒在某次扬起的刹那,将卡在铃舌凹槽的六棱盐晶曝在夕照下,折射出针尖般的锐光。

“阿狸,”杨洁忽然出声,惊得小女孩猛刹住脚步,“先前调配盐糖水时……”

她指尖虚点对方腕间,声音轻得像怕惊飞蝴蝶,“盐糖分量再准,温水若差半盏……”

“叮啷!”

银铃随阿狸僵直的手臂骤然死寂。

她惨白着脸去捂铃铛,指尖却在触及盐晶时触电般弹开。

“我既当众演示,何须藏私?”

杨洁执起她发抖的手合入掌心,将铃铛连同罪证一道裹住,尾音染着笑,“将来把砒霜当滑石粉调了羹……”

阿狸耳尖倏地红透:“杨小姐是真正的好人。”

她突然仰脸,泪光里迸出火星,“香主他——其实不坏的!”

杨洁唇角笑意未改,指节却掐进蝴蝶绣纹的翅脉。

那些在实验室验证过的数据图表,此刻遥远得像前世残梦。

“好了。”她截断话头轻拍少女手背,“廖大夫不是去了吗?”

“可这些年……”阿狸哽咽着揪住衣角,“高烧说胡话的……最后都……”余音沉入暮色。

锦衾上的金线蝴蝶在杨洁掌下扭曲变形。

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连恨意都显得奢侈。她在识海急唤金蝶,唯有死寂回应。

“某本《岭南杂记》……”她突然轻咳,“提过蜂蜜调蒜汁外敷之法。”见阿狸猫眼骤亮,又添半句,“只是此法我未亲验。”

小女孩发间绢花随动作簌簌摇颤:“小姐博闻广记!我这就……”

“还有一味草。”杨洁截住她,“鱼腥气冲鼻,叫鱼腥草或唤猪鼻拱、侧耳根……”

“侧耳根!”阿狸几乎蹦起来,“饥荒那年挖过,滋味冲耳鼻!”

“榨汁内服可克化脓高热之症。”

鹅黄衣角扫过门槛的刹那,廊下铜铃无风自动,似与阿狸腕间银铃残响共振。

斜阳收尽最后一缕光时,杨洁望着阿狸离去的方向,忽然觉得掌心掐皱的绣纹不知何时已舒展开来。

那些实验室的数据、被刀抵喉的恐惧、听闻仇人垂危时的窃喜,此刻都如药炉中燃尽的艾绒般簌簌剥落。

她下意识地探手入袖,指尖却只触到空荡荡的袖袋——珍娘临别时塞给她的那枚熟鸡子竟不知何时遗失了。

想必是方才昏迷时,被救她的人当作寻常干粮收走了罢。

思绪忽而飘回书房里那个荒诞的瞬间,饿极时竟连东方香主那可怕的面容都显得可口起来。

念及此,她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丝苦笑,这才真切体会到:原来饥饿感就像一剂强效的致幻剂,能让人在清醒中产生最疯狂的幻觉,比任何毒品都更能摧毁一个人的体面与尊严……

铜铃在暮色中轻颤,浮尘在残光里跃动。

她想起实习时救活的第一个病人——那是个持刀伤医的醉汉。

她本该最痛恨这类人,但医者的本能终究战胜了私怨,就像当年选择这个职业时宣誓的那样。

吹灭油灯时,她忽然轻笑出声。

这些年来第一次,她睡得像个刚完成一场漂亮手术的医学生,连梦里都飘着消毒酒精的干净气息。

竹楼外深蓝夜幕低垂,铜铃声散入璀璨星河。

翌日破晓。

“阿狸,不要喝生水,不干净。”

“杨小姐,这山泉水甘甜好喝。我一早从山顶泉眼那里挑来的,保证干净!”

“病从口入。瞧着干净的水,里面却有人眼看不到的小虫子。把水烧开后放凉了再喝,这样对身体更好。”

“哇,小虫子!杨小姐,我再也不敢喝生水了。”

……

东方凛揉额坐起时,堂屋的对话混着檐角风铃的碎响,丝丝缕缕渗入窗隙。

竹楼里任何动静本都逃不过他的耳力,此刻却觉那娇柔女声隔雾般朦胧——怔忡片刻才想起,这是昨日住进来的杨小姐在训导狸儿。

他无奈地轻笑一声,“哪有什么小虫子?狸儿也真好骗。”

支起身,满室药味沉沉压在胸口。

待指尖推开雕花木窗时,檐角风铃正簌簌颤出清音,晨风挟着露水气息灌入,将他残存的昏沉扫尽。

晨光染亮了青铜风铃,铃身上的鎏金蝴蝶纹闪闪发亮。

轻风摇曳起月形铃舌,激起串串清脆铃音。

铃身上那些振翅欲飞的金蝶——恍惚间竟像昨夜高热中破碎的梦境残片。

他伸手接住一缕阳光。当暖意烙进掌心,肩井穴上剑伤随呼吸抽痛起来。

指尖抚过纱布时,前些日青城长老那记“青蛇探穴”仿佛又刺进骨缝。

谁能料想旧创痂裂,竟引动焚身之火。

昨夜混沌中,分明有滚烫水珠砸落手背……熊叔那样被剔骨刀剜肉都不吭声的汉子,也会落泪吗?

这念头如针尖般刺在心上。

恰在此时,堂屋飘来杨小姐清凌凌的嗓音:“窗棂积灰该擦了”,“药罐子离灶台远些才好”。阿狸连声应着“这就收拾”,在他听来殷勤得刺耳。

东方凛扣住窗棂的手指骤然收紧。雕花木纹陷进掌心,肩上伤处随着呼吸隐隐抽痛。

这女子昨日才住进来,倒把竹楼当绣房了?

廖大夫不是说她病情垂危吗,怎么一晚上就生龙活虎了?

他盯着檐角乱颤的风铃冷笑,“矫情。”

铃舌撞出的碎响,此刻听着竟像那女人没完没了的叨念。

他未察觉自己正无意识摹画窗棂上的蝴蝶投影:那形态恰似昨夜杨洁掐皱衾被时,其上金线绣蝶的轮廓。

记起廖大夫昨夜再三叮嘱,熊叔满脸的焦虑关切,他只得压下处理教务的心思,长长叹息一声,重新回到床边静坐。

目光扫过挂在床边的外衣,他心中突然一动,从外衣袖袋中取出一卷宣纸慢慢展开。

纸上墨迹那最后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再次滞留了他的视线,心中的烦闷随之稍解。

“书法造诣如此不俗,想必出身富贵,见识不凡。”

“有些文人墨客的矫情倒也不足为奇了。”

正想着,外间传来女子清亮的嗓音,带着三分谨慎七分困惑:“这些竹枝悬着彩面……可是祭神的礼器?”

她顿了顿,“请恕我眼拙,这翅脉纹路——莫不是蝶?”

“杨小姐,那不能动!”狸儿惶急的声音响起。

东方凛眉头一皱,把手里的宣纸一下捏成团,起身大步走向门口。

腰间银链随着动作哗啦作响,在寂静的竹楼里格外刺耳。

门被猛地推开,冷风灌入,檐下的面具轻轻晃动。

东方凛盯着杨洁,声音低沉:“谁准你乱碰祭器?”

杨洁一怔,收回虚点面具的手:“抱歉,我只是好奇。”

东方凛没再说话,但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明显——有些东西,不该问的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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