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玉杯为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僵局——原是先前退下的珍娘前来奉茶。她得到允许后,裹挟着浓得发腻的脂粉香气,托着红木茶盘碎步挪进屋内。
似乎也察觉到屋内气氛不对,她踏着薄冰般蹭到桌前,偷眼扫过计先生铁青的脸。盘中一套崭新的甜白瓷茶具搁在桌面时,轻得像片羽毛。
她声音发涩道:“计大爷,客栈……器物简陋,求了库房半日,才领出压箱的官窑甜白……” 稍顿了一下强调,“妾身擦洗了三遍,定保干净透亮。”
“啰唆!”计先生突然烦躁地挥袖,衣袖带倒青花粗瓷茶杯。杯盖‘当啷’一声震响!
“你一身的腌臜味——”他鼻腔皱出深纹,“熏得茶水都馊了!”
珍娘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颤,指甲死死掐进掌心,掐得掌心惨白。
她跪地时脂粉甜腻混着惊惧的冷汗,蒸腾出酸腐浊气。
杨洁虽不待见这女人,但看她如此卑微的样子,心里也很不舒服。总觉得这厮在借机敲打自己,因而插话道:“口渴了,你能不能待会儿再训人?”
计先生本是心中烦躁,借此发泄罢了,闻言对珍娘一挥手,示意她照办。
珍娘如蒙大赦,赶紧撤下桌上的青花粗瓷茶具,将甜白茶具小心挪到桌角,再把桌上狼藉收拾干净。
然后,她拈起白瓷茶则,从青花罐里量出两匙明前龙井——芽叶肥壮,形似“一旗一枪”,挺秀匀整。
温器,注水,滤出茶汤,接着分斟入杯,她把茶托往计先生和杨洁跟前一推。瓷杯底碰着桌面发出嗡鸣,震得杯中那片新舒展开的嫩叶微微一颤,叶脉间翠意流转。
整套动作虽不算行云流水,倒也干净利落。
计先生微微颔首,举杯细品,面色渐缓。
杨洁执起分给自己的那盏白瓷杯,指尖与玉白的瓷色交相辉映。她垂眸欣赏嫩绿茶汤,将杯沿轻抵鼻尖,清雅的豆香萦绕而来。
启唇浅啜,茶汤晃动的光斑在她睫毛上跳跃,轻盈鲜爽的滋味在舌尖漾开,清甜过后喉间泛起绵绵的回甘。
待到余韵将尽,她眼角眉梢已不自觉染上柔和,余光瞥见腕间红痕,垂眸掩去情绪。
计先生指尖无意识摩挲杯沿,目光落在她品茶的侧影上,顿了顿道:“你要什么,尽管差珍娘去买。”目光淬毒般刺来,紧盯着她嘱咐,“乖乖待在这,别给我添麻烦。”
“麻烦?”尾音上扬,带着讽刺。
“聪明人何必点透?”他把手上那杯茶,似随意往茶盘中央一放。动作并不重,指尖还带着几分慵懒,然而——
“啪嚓!”脆响炸裂的刹那,玉白瓷杯在茶盘上龟裂塌陷。
飞溅的碎渣中,珍娘膝行暴退,倒抽的冷气哽在喉头。
脆响声里,杨洁唇角笑意骤然绷直。她垂眸凝视腕间红痕,嫩绿茶汤随指尖微颤,晃出瓷片般的碎光。
昨夜执刀的手,此刻与满地狼藉在眼前重叠——装得再文雅,骨子里还是那德性。
她不怒反笑,指尖优雅地刮过自己杯沿的茶沫,声音轻如耳语:“这才头泡茶呢,先生就急急把杯摔了。这茶……先生还喝不喝了?”
跪在地上的珍娘骇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杨洁,又惊恐地望向计先生——这位小姐疯了不成?!
出乎意料地,计先生闻言似是一愣,继而竟摇头失笑,并未发作。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天色,一甩蓝色袍袖,合上雕花窗。径直走到杨洁身前,俯视着她轻声道:“这茶,你慢慢品便是。”
他目光掠过她手中完好的杯子,“记住,护好你的杯。碎了,”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可就一文不值了。”
“茶,自然要慢品才得真味。反正,”杨洁仰脸朝他笑,杯中茶汤映着她眼底的倔强,“来日方长嘛——。”
计先生皱眉,扫过她仅着白色中衣的模样和**的玉足,干咳一声,“我看某人,该多学学礼仪了。”瞥了一眼床边歪倒的粉色绣花圆头履,心想:“她家里是怎么教的?”
杨洁注意到他视线,立刻意识到不妥,却也不甘示弱:“礼仪,自然是对讲理之人用的。”
她这般牙尖嘴利,计先生顿时恨得牙痒痒。
他瞥见旁边呆立的珍娘,当即一把掐住她手腕,“打扮好小姐。酉时,我要带她见贵客,懂?”未尽之语全在那凶厉眼神与腕骨钻心的疼痛里。
珍娘腕上红痕刺目,疼得倒抽冷气,却半点不敢呼痛,忙不迭应诺。直到计先生摔门而去,她才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冷汗涔涔,指尖都在打颤。
她弯腰收拾碎瓷片,恍惚间手指被锋利的瓷边划破。“嘶——”血珠滴在碎瓷上,溅出刺目的红点。
突然发现那片碎瓷底足上残留着“宣德年制”的款识,声音陡然拔高变调,她带着哭腔喊:“这……可是官窑甜白瓷啊!宣德甜白!便是碎片也值五两!!”
“五两,很贵吗?”
杨洁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她依然稳稳地执着自己那只完好无损的洁白瓷杯,慢条斯理地浅啜了一口。
残存的茶汤在玉白瓷壁间荡漾,杯沿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透过氤氲的热气,她冰冷地审视着珍娘指尖的鲜血和地上那堆专属计先生的狼藉。
“我的大小姐!”珍娘猛地直起腰,巨大的经济损失和疼痛让她暂时忘了恐惧,脱口而出,“一两银能买两石精米!五两啊!够小户人家嚼用大半年了!”
她攥着那片带血的碎瓷,手抖得厉害,抬眼看向杨洁时,那眼神里带着没兜住的怨毒和迁怒——全怪这丧门星!
那怨毒的眼风扫来,杨洁非但没恼,搁下茶杯时,唇角反而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她目光锁住珍娘,身体微微前倾,形成无声的压迫。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却像冰珠落在玉盘:
“本小姐这杯茶,”她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杯沿,发出“叮”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异常清晰,“还没饮完呢。”
“你就这般急着收拾‘他的’东西了?”
她顿了顿,目光从自己的茶杯缓缓移到珍娘惨白的脸上,那双眸子仿佛能穿透皮囊:
“莫不是……你主子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忘了,这屋子里,此刻谁才是‘主’,谁才是……客?”
珍娘被她深幽的眼神钉在原地,心口像被无形寒气瞬间冻僵,随即又被无形的绳索狠狠勒紧。
方才因心疼银钱和迁怒而起的怨毒瞬间被这眼神浇熄,只剩下透彻骨髓的、比面对计先生时更甚的恐惧——她忘了!忘了这位小姐才是敢跟计大爷叫板的主儿!要是她去告状……
巨大的恐惧攫紧心脏,她攥着碎瓷的手一松,碎片“叮当”落地。
她脸上强撑的怨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慌失措,慌忙堆起比哭还难看的谄笑,腰几乎弯折,头更是深深埋下。
“是是是!奴婢猪油蒙心!该打!该打!”她抬手作势要打自己嘴巴,眼睛偷觑着杨洁,“小姐恕罪!这水……水凉了!奴这就去给您换滚烫的蟹眼水!这就去!”
她语无伦次,连地上的碎瓷和指尖的血都顾不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就想夺门而逃。
“回来。”
恰在此时,茶盘小炭炉上温着的铜壶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啸叫!珍娘吓得一个趔趄,慌忙用指甲抠着砖缝才勉强稳住,颤巍巍转身,“小姐……还有何吩咐?”
“这茶我也不想喝了。让厨房做些甜粥,再配几碟清淡小菜送来。”杨洁略施惩戒,便于后继问话。此时见她服软,便懒得跟她计较。
珍娘闻言,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心疼地捡起带血的碎瓷片放在茶盘边,带着还完好的茶具,赶紧往门口走去。
直到迈出门槛,她才深吸了口气,再吐出一口浊气,回头狠剜了那红木门一眼,心里暗啐道:“晦气!今日真是撞了邪,尽遇上这些难缠的主儿。定是前些日吊死的扬州蹄子在作祟……得空定要去庙里烧香驱邪才好。”
瞧瞧青紫发痛的腕骨,她想起计大爷临走前的交代,忆起院主在这人面前的卑微不堪,以及对自己的要命警告,再顾不上抱怨了,扭着水蛇腰,脚下生风地赶去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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