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怔怔地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纱帐微动,仿佛残留着她衣角拂过空气的余温。他的目光定在她腰间那道裂开的官服上,深青色织锦在灯光下竟显出一道刺目的撕口,细细一看,破裂处还残留着钦天监特有的青灰尘屑,那是废墟深处才有的灰烬,带着阴冷气息的死寂。
成敬沉默地上前一步,将一封密报递至榻边,语气克制而低哑:“殿下,昨夜东厂在钦天监废墟下,搜出了染血的女官服碎片……杭姑娘是穿着单衣,被赵五搭救,一路跑回来的。”
话音未落,朱祁钰猛地掀开覆在身上的锦被,试图下床。他才一落地,腿骨却一阵虚软,膝盖几乎跪在了温玉砖上,身子重重一晃,手忙脚乱地攀住了床柱。掌心贴在雕花沉香木柱上,他才觉察骨节间渗出的冷汗,未愈的经脉仿佛在嘶叫,一**刺痛从肋下卷起,沿脊柱一路劈入后脑。
“殿下!”成敬大惊,慌忙去扶,却被他拂开。
朱祁钰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本王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套前朝留下的金丝软甲。”他声音沙哑,眼中却有罕见的锐光,像是连昏迷那几日都没能彻底扑灭的火焰,在此刻重新被风点燃。
成敬还未来得及劝阻,便见他一拐一瘸地踱向书案,动作不快,却步步坚定。案上墨迹未干的折子还摊着,他却推至一边,亲手展出素白绢帛。朱祁钰执笔之手仍微微颤抖,却仿佛有某种从血脉中唤醒的熟稔。短短片刻,笔下已勾出一袭线条流畅,剪裁利落的女子铠甲雏形。
那不是他所熟知的军中制式,而是更为贴合身形、注重护要、轻盈而灵活的设计,连袖肩的可拆卸甲片与关节转折的力学角度都处理得极为细致。灯火映照下,薄绢微透,墨迹如水波缓缓晕开,他笔锋再转,竟在甲胄侧翼补上数行注解,字体遒劲,却混杂了几道奇异的符号,那是某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曲线和记号,若有现代人在场,定会惊呼那是简化过的“负载分压曲线”。
成敬神色愕然,望着那图纸迟迟不语。
“殿下......这是?”良久,成敬方才开口。
朱祁钰却没有停下,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只有将那层层叠叠的甲片描绘完毕,才能压住心头翻涌不止的焦灼。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如此熟悉这些本不该存在于记忆中的结构与公式,也不知那几日昏迷时反复出现的梦境。火海之中,那女子拼死爬行向他奔来的身影,竟真真切切留下了痕迹。
他只知道,在她转身离去那一刻,他的心像被什么扯住了一线,连带着身体里沉睡多年的某种东西也在悄然苏醒。不是帝王之志,也不是家国重担,而是保护一个人,胜过保护自己。
“这是本王要送她的,宫中愈发凶险,这个可护她安宁。”朱祁钰道,声音里透露着忧忡,眼眶竟有些泛红。
成敬一怔,旋即低头应道:“是。杭大人对殿下真好,她从来都没有说一句苦,只送完药,就走了。”
朱祁钰闭了闭眼,握笔的手几乎要断裂。他不是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本可不必涉险,却偏偏一次又一次为他置身刀山火海。而他却只能无力地卧在床榻之上,眼睁睁看她被风雪包围。
烛光微颤,窗外传来几声寂静夜鸦的低鸣,像是来自冥冥中的回应。他静静地望着那副未完的图纸,心中一寸一寸地泛起某种他从未认真对待过的情绪。那不是帝王的恩赏,也不是王侯的责任,而是……一个男人想要护她周全,不让她再受一点苦的决意。
他终究低声道:“命库房按图赶制,一刻也不要耽误。”
成敬低头领命,退下时心头一震。他从未见殿下如此模样,冷静得近乎温柔,执着得几近痴狂。
而书案前,朱祁钰捻着图纸的指尖仍在颤,却缓缓地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微笑。他知道,从今日起,杭令薇若有劫,他便是她的甲。
次日清晨,尚宫局里天光才亮,院中山茶尚未盛放,晨露却已染了裙摆。杭令薇刚踏入器物房,便被守门的小太监拦下:“杭尚宫,方才有人送来东西,说是郕王殿下吩咐的。”
她挑眉接过,目光落在那只沉稳的樟木箱上。木料古朴,暗香隐隐,铜扣还带着初霜的凉意。她俯身打开箱盖,映入眼帘的是整齐码放的十二套宫装,每一件都依宫规剪裁,却在细节处略显不同:袖口宽窄刚好适于藏物,裙摆略短半寸利于奔行。她指尖轻抚衣料,触及衣襟下缘竟有微硬之感,细细一探,才发现每件宫装的内衬都缝着极薄的银丝软甲,纤密如蛛网,却冷冽如霜锋。
她神色一顿,目光随即落在最上方那件藕荷比甲的内袋上,一角熟悉的纸页微微探出。她小心将其抽出,纸上墨迹尚未全干,笔锋虽显虚弱,却依旧工整有力:
相救之恩,永世难忘。——郕王,朱祁钰。
她盯着那短短几个字,唇角不觉扬起一个明媚的笑。那笑意仿佛拂过早春初晴的天,温柔地晕染了整间寒气未散的器物房。小宫女从后殿匆匆跑来,喘着气道:“杭尚宫不好了!王振今早突然入了郕王府,说是要面君问责!”
杭令薇眼神陡然一凝,笑意刹那间收敛。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拎起案上那份刚誊完的火药改良方,转身就往外跑,宫装尚未来得及换,手腕上还挂着没系紧的玉尺线。
她转过尚宫局东墙的回廊拐角,急速奔行间,一个身影却迎面而来,猝不及防间,她重重撞入一片温暖宽厚的胸膛。
她一惊,手中宣纸险些掉落。来人伸手扶住她,是朱祁钰。
他没穿王府礼服,仅着一件家常的苍色直裰,衣襟甚至还没来得及系紧,腰间连玉佩都未佩戴,显然也是匆匆而来。他的脸色虽仍苍白,却神情凝定,眼神中透出藏不住的担忧。
两人同时张口,又同时噤声。
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她手中皱起的宣纸上,那张纸角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余温,墨迹被汗水微微晕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释与配方。他怔了一瞬,轻声道:“你昨夜没歇息?”
她回过神来,扬起纸页晃了晃,语气淡淡:“总得防着有人往你汤药里下毒不是?”
他也轻笑出声,声音低哑如古琴断弦:“谢谢......”朱祁钰本想多说些什么,可是不知为何,每当杭令薇真真切切的站在他面前时,他那些心里的话,总是什么都说不出。
杭令薇斜睨了他一眼,正想反唇相讥,耳边却隐隐传来宫墙那头传来的脚步声与咒骂:“查!给我一寸一寸搜!尚宫局、太医院,尚膳监,哪都不能放过!”
王振的声音森冷,如刀划冰壁。朱祁钰神色瞬间一敛,侧首听了片刻,眉心拧成一个疤痕般的结。
杭令薇已重新握紧手里的卷轴,低声道:“你不该来的,王振盯你不是一日两日了。”
“你也不该自己去挡。”他语气淡得几乎没有起伏,却带着莫名的压迫,“从废墟里回来时,你的后背伤到哪一寸我都记得。”
她微怔,眼神一时复杂地望向他,朱祁钰却已侧身为她挡住回廊尽头逐渐逼近的身影。阳光自他肩上斜落,将两人投下交叠的影子,风吹起她袖角,宣纸轻轻颤动,一角墨迹恰好映入他的眼中。
他垂眸一瞥,却怔住了。
那上面不只是火药公式,还有一幅精细绘制的小型机关结构图。线条凌厉、逻辑清晰,不似寻常女官之手,反倒更像他在梦中看到过的那些图纸碎片,与脑海深处某个尚未觉醒的记忆回声……重合。
“你——”他低声,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听说……”朱祁钰斟酌着语气,低声启口,眼神却落在她手中紧攥的那一页纸上,“东厂最近……在查私藏火硝之人。”
话音未落,杭令薇已抬手,将那张密密写满字迹的火药改良配方拍进他掌心。纸张微微发热,像是透着她方才奔跑留下的余温。
“那就请殿下代为保管吧。”她仰起脸,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眼里却亮晶晶的,像是晨曦落入湖面的碎光,“毕竟,您书房暗格的密钥,可比尚宫局的衣柜安全多了。”
朱祁钰愣了下,掌心微微收紧。那张宣纸很薄,却沉得像一枚火种,烫得他耳根不由自主泛起一片潮红。
她是在信他,不只是信他的身份与权势,而是信他这个人,信他会护住这份禁忌之物,护住她未说出口的理想与秘密。
他喉头动了动,却没能立刻开口。眼前的杭令薇并未施粉黛,一身便装简单素净,发尾因奔跑微乱,却有种说不出的鲜活。她与那些深居后宫、循规蹈矩的女子不同,她的世界里有星辰,有火药,有他从未触及却无比渴望的未来。
他想起昏迷之时,意识深处那个带着电子杂音的女声,一遍遍低语:“救她……她是你的命数。”
那声音荒诞而真实,像一场无法醒来的梦。而梦里,他眼睁睁看着她在烈火中奔跑,惊惧、孤勇、却未回头。
他从未对谁如此动摇过心神。他是郕王,母亲眼中谋权的鱼饵,太后眼中的权力棋子,皇兄眼中的野心之患,朝臣眼里的病弱庶出,可在她眼里,他只是朱祁钰那个能被托付的,值得信任的人。
她不知道,他早就将“杭令薇”三个字,刻在心上最柔软的角落。
“你就不怕我转手交给东厂?”他低声问,指尖不自觉摩挲那纸张边缘,却不肯真的收回。
“怕啊。”她毫不避讳地回答,但眼里却没一丝退意,“可我更相信郕王殿下。”
风吹过殿廊,松香与白梅清冽如昨,晨光自他肩头斜落,照亮她眼中的星光。朱祁钰忽然笑了,那笑意不同于他在朝堂上的端肃,也不同于病榻时的疲惫,而是某种轻松的释怀。
他低头,将那张纸小心折起,收进袖中最隐秘的内层,像是收下一场未言明的誓约。
“本王的书房,永远为你留着一个暗格。”他说,声音不高,却透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杭令薇怔了一下,随即轻轻一笑。风从她发梢掠过,带走了一丝疲惫,却带不走她眼底那抹被点亮的温柔。
两人对视片刻,世间纷扰仿佛在那一瞬远去,东厂的追查、太后的谋划、朝堂的暗潮,都被这一页纸与一个暗格暂时隔绝。
那是信任的重量,是命运的一隅悄然交错。
杭令薇却早已侧身从他身旁掠过,转身时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殿下还是回府歇着吧,你的甲胄,我收到了。很合身,也很……贴心。”
话音未落,她已快步消失在廊角,留下朱祁钰在原地,望着那一抹背影,仿佛回到了梦中火光乍起、她拼死而归的那一刻。
他低声自语:“本王只愿你不再只为他人赴死,只要你平安。”
风从朱漆宫墙间穿过,吹乱了他衣襟,也吹起那张她没带走的草图,轻飘飘落在他的掌心。他摊开手,眉眼低垂,那图纸上的笔迹分明与他梦中自己绘下的纹样如出一辙。
当两个灵魂开始交融时,任何外界的事情都无法打扰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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