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四年七月十六日。
京郊校场,暑气蒸腾。旌旗如林,铁甲如潮,二十万大军肃列于金乌炽阳之下,尘土与汗气交织成一片模糊的雾霭。滚滚热浪从翻涌的黄土地面升腾而起,远望去,仿若烈火之上悬着一张脆薄的天幕,随时可能崩塌。
朱祁镇端坐于铁马车中,鎏金车辕在阳光下冷光逼人,若有若无的龙纹在车壁间游走。他一身金鳞战袍,披风下藏着被烈日蒸出的冷汗,面容却仍昂然,似要以皇威压倒天地。
“进军大同——!”
王振身着鹤纹监军袍,立于御车前方,声音尖利如刃,在沉闷闷的暑气中划出一道刺耳的裂缝。身后旌旗应声而动,三军号角震天动地,如山风卷浪般推向北方。
铁车帘忽然掀起,杭令薇静立校场高处,远远望去,只见马车铁甲之间,缝隙中隐隐露出成捆的锦缎、香料、珍珠,那不是军需,而是王振为返乡显贵而预备的“夸耀仪仗”。铁马车本应为战阵之用,如今却宛如一辆用金粉涂饰的棺椁,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攥紧了袖中手帕,目光落在车轴底部,三日前,唐云燕偷偷将火药藏于车辕中,并安置于御用御酒坛之间,只等关键时刻,一声雷鸣,一场火光,便足以掀翻这尊“金身”皇车。
车下,泥水早已将战靴裹成一层厚垢。
兵卒们神情疲惫,脸上布满风雨与汗水混合的盐渍。一夜间仓促集结二十万军马,有的连兵器都未完全配齐,披挂不整,连站姿都参差不齐。重甲压肩,烈日烤背,他们的脊梁在号角声中逐渐弯曲,咒骂与抱怨悄然蔓延于方阵之间。
“这哪是打仗,分明是催命……”
“天不亮就起,衣不整,粮不备,陛下这哪是出征,是作秀给祖宗看吧。”
“说什么御驾亲征,车里头铺的还是云锦哩……晦气!”
骂声虽轻,却如火星落草。士兵间那份本就薄弱的军心,在酷暑与怨意中摇摇欲坠。校场外围,一群被临时征调的民夫正在搬运兵械与水囊,望着那威仪赫赫的御车,不时低声咒骂。
杭令薇听得清楚,心中却无一丝喜意。
她知道,这一场“御驾亲征”,表面是振军威、安百姓,实则是赌气的豪赌,是虚饰的决堤。王振正笑着,他以为这是权力的巅峰;朱祁镇也笑了,他以为此去凯旋,便可封碑立庙。
这京郊漫天的烈风中,已经混进了血的味道。
到了要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入夜,夏风闷热,帐幕间积起燥人的火气。二十万官军拥挤于谷道河畔,临时扎营,人马未及妥善安置,军纪更因仓促集结而松弛。鼓角未息,帐内已有人鼾声如雷,兵卒草草脱甲而眠,连夜哨也分辨不清东西。
不知是哪一处火头兵不慎跌翻铜锅,响声在夜色中如惊雷炸响,瞬时惊动营中士卒。
“敌袭——!”
谁喊了这一嗓,至今无从查证。但那声音如同投进泥沼的一块巨石,激起一连串惊惶失措的回响。睡梦中惊醒的兵士胡乱披甲,有人赤足奔逃,有人挥刀乱砍,帐篷倒了一片,火光乱舞,喊杀声、号哭声、马嘶声交织成一片人间炼狱。
惊扰仅持续半刻钟,误会便被澄清。然而这一场虚惊,却像针扎破了军心薄膜,将所有压抑的恐惧、质疑、动摇,一并释放。原本就因酷暑、疲惫而濒临崩溃的士气,犹如惊弓之鸟,在夜色中瑟瑟蜷缩。
而真正的不祥之兆,却是在天明之后浮现。
大军甫出居庸关,行至紫荆关外,只见山道两侧,一大片乌鸦腾空而起,乌羽如云,遮蔽天地,盘旋于断崖峭壁之间,嘶哑着啼叫。空中隐有腐肉之臭,风一吹来,士兵们纷纷掩鼻作呕。
有人低声惊呼: “那不是咱们的军旗吗……”
只见山脚残垣间,残破旗帜半埋泥土,而更刺眼的,是那些被乌鸦围啄的明军尸骸,正是几日前前军溃败后留下未曾掩埋的死者。血已干,骨已现,白森森地裸露在荒野之中,啄食的鸟群将天空也染得如墨般沉重。
兵部尚书邝埜策马缓行,手中紧握着一卷《九边布防图》。可突如其来的一声马嘶,他□□的青骢马突然发狂,长嘶着将他高高抛起,重重摔入山道泥潭中。
“吁——!”
蹄声暴烈,惊动左右护卫。邝埜狼狈爬起,满身污泥,胸口的舆图也被甩落,恰巧滚入乌鸦啄食的尸堆中。乌鸦尖啄之下,血污飞溅,原本被卷起的布图缓缓展开,中心赫然露出“蔚州”二字,那里王振的籍贯故里。
邝埜面如死灰,顿首伏地,浑身颤抖:
“陛下!乌云蔽日,凶禽乱飞,血路横陈,此乃天谴之兆……求陛下速速返京,莫蹈覆辙!”
话未说完,王振已然策马而至,手中鎏金鞭骤然挥出,直抽在邝埜的乌纱官帽上。
“扰乱军心者,斩——!”
鞭梢扫过地上的布图,激得乌鸦惊飞,乱羽纷纷,一片漆黑。残破的图卷在风中翻转,而“蔚州”二字犹如血印,钉死在众臣目光中央,沉默地燃烧着一种说不清的讽刺与诡异。
王振策马远去,背影被乌鸦的黑潮吞没。
帐后,朱祁镇掀起帘子,望着漫天飞舞的乌影,手指在车窗边轻轻叩击,良久未语。
正统十四年八月初一,乌云密布。
大军抵大同城下,天未破晓,黑云翻涌如墨海。夜半,风起雷鸣,乌云撕裂间,突降冰雹。鸽卵大的冰球砸得铁马车“叮叮当当”,宛如亡魂在棺椁上敲击。远处营火熄灭,帐篷被风卷起,马匹嘶鸣乱窜,士卒在雨幕中惊惧奔走,如同陷入冥狱幻境。
朱祁镇从梦魇中惊坐而起,额角冷汗如线。他梦中又回到乾清宫,梦见杭令薇身披红衣,静静立于御阶之下,指尖却鲜血淋漓,一语未发便化作尘埃。
车帘被风掀起,冰雹裹着腥风钻入车中,吹灭了油灯。王振趁乱钻入车帘,脸色苍白,手里捧着一卷血迹未干的战报,嘴角却泛着一丝诡异的笑:
“陛下,捷报!也先诈败北撤,此乃天赐良机!”
话音未落,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打破夜空:
“报——!”
锦衣卫浑身是血,从夜色中踉跄扑跪于车前。甲胄破裂,鲜血汩汩从后颈溢出,一根狼牙箭深深插在骨缝之中,箭羽处刻着瓦剌的图腾狼头,在风中兀自抖动。
“前锋部……”他气若游丝,“全军覆没……伏兵……满山伏兵……”
朱祁镇掀帘的手僵在半空。他看见那锦衣卫跪倒于泥泞中,血水浸透衣襟,而王振却悄悄侧身,将一袋沉甸甸的金叶子递入另一名传令兵袖中,低语中带着几分阴狠:“一言不漏者,全家平安。”
狂风掀得龙旗猎猎作响,犹如旌旗下哭号的冤魂。
“改道蔚州!”王振猛地高喊,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请陛下幸老奴蔚州祖宅,以彰圣恩!”
“蔚州?”朱祁镇怔了一瞬,目光落在王振方才翻开的《行军图》上。图中“蔚州”二字旁赫然被朱笔新添一句:“王公故里,风水极佳。”
“不可!”户部尚书王佐骤然出列,身躯伏地如山,双臂张开,挡在铁马车前。
“蔚州距此三百里,山路崎岖,军心动荡,此去三日,敌军旦夕可至,万万不能——”
“闭嘴!”王振喝骂,鞭梢已扬起,但王佐却已然仰首撞柱,重重一声闷响,鲜血泼洒在军图之上,将“蔚州”二字染得刺目。
“此行必亡!”他喉间涌出血沫,声音却如钟磬撞响,“陛下若执意前往,便是自投死地!”
朱祁镇望着那滩鲜血久久不语。半晌,他将头转向王振,只见那人笑得愈发恭顺,眼底却一片死灰。他终究是垂下眼帘,微不可察地点头:“……改道。”
铁马车缓缓起动,车轮从王佐的尸首上碾过,车轴轻颠。无人察觉,三日前唐云燕埋在轴盘的火药,在这一颠之下,滑落出一粒晶亮的火硝珠,滚入了残存的火绒堆中。
夜色沉沉,车轮咯吱,军靴踩踏着泥泞前行,大军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蔚州的山道尽头。山风中,仿佛隐隐传来女子冷语如霜:
“你执意踏出这一步,便是千秋劫数。”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三,风雨如晦,军心动摇。
改道怀来后,天象愈发诡异。雷电如裂帛横空,乌云低垂仿佛就压在旌旗下头。山道泥泞不堪,辎重难行,原本整齐的车列早已被雨水冲成一道道断流。
王振坐在铁马车中,一手扶着车壁,一手持鞭,阴沉着脸看着远方被泥水吞没的百余辆财宝车。那是他精心搜刮的金银、织锦、犀玉,全为将来回京“凯旋封侯”所用。
“不能再走了!”他目光一转,望见北面一处地势微高的丘岗,杂草丛生,泥中浮尸犬齿交错,却偏生勾起他唇角一抹得意。
“此乃风水宝地!”他鞭梢一指,湿滑的泥地上立着的石牌上绣着“土木堡”三字,“就地扎营,命后军护车,等辎重跟上!”
话音未落,兵部侍郎邝埜纵马上前,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满脸泥浆。他猛然扯断腰间官带,重重跪下,声音带着颤抖的悲切:
“王公,此地无山可依、无水可取,一旦敌骑突袭,必成瓮中之鳖!臣恳请陛下再行五十里,于怀来北设营,依山筑垒,以保万全——”
话未说完,东厂番役已飞扑上前,死死按住邝埜的后脑,将他强压进泥水之中。泥浆翻涌,官带散落,邝埜喉中呛出浑水,却依旧挣扎嘶吼:“若今夜不撤,便是万骨归西!”
朱祁镇倚坐车窗,正食着太监呈上的冰镇荔枝。鲜红的果肉在指间滴汁如血,他眯着眼听完邝埜的喊声,冷冷一笑,随手将吃剩的荔枝核朝泥坑里一抛:
“赏爱卿解渴。”
荔枝核在泥水中砸出细小的漩涡,仿佛将这大军的命数一并搅入深渊。
那一夜,泥水未干,帐篷半搭,军营上下一片浑沌。马匹因饥饿嘶鸣不断,士卒浑身湿冷,连锅灶都难以生火。无人知晓,百里之外的桑乾河畔,瓦剌骑兵已悄然出动,将水源封锁。也先亲率三万轻骑,自西北疾驰而来,沿途不设营火、不敲战鼓,连马蹄都裹上毡布。
一场即将可倾覆帝国命运的噩梦,已在风雨夜幕中缓缓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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