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紫禁城,虽是春意初融,却仿佛一座被厚雪封锁的孤岛,沉沉暮气压在朱祁钰心头。
自从杭令薇失踪的那日开始,朱祁钰便日日遣锦衣卫倾城搜寻,命各路耳目踏遍长街幽巷,甚至调遣暗哨远查数百里,然而每一次入殿禀报,皆如冷风扑面。
“启禀陛下,臣等未能寻得贵妃娘娘踪迹。”
一次次的希望被无情浇灭,一份份的折子仿佛利刃削心。朱祁钰每每坐在御案前,手中还攥着那封未写完的信,信纸上开头只有一行字:
“小薇,朕打赢了……许多话想同你说。”
可后面,再无落笔。他的笔一次次举起,又一次次顿下,心中所想、所盼,终究化为无声的长叹。
“小薇……”他仰首靠在龙椅上,望着高高的藻井,声音低哑如梦呓,“朕打了胜仗,你不是最想听这个吗?你在哪儿啊……怎不见你回来听朕说一说?”
正此时,乾清宫外传来轻盈却急促的脚步声,汪砚舒身着锦缎马面,疾步而入,盈盈一拜,神色略显紧张。
“陛下,臣妾来禀报一事。”她说着,将一物从袖中捧出,“这是臣妾的父亲昨日在京城西郊拾得之物,形制华贵,似为宫中所用。他命人交予臣妾辨识,臣妾一见便认出,这不是杭妹妹日日所戴的那只翡翠耳坠吗?”
她将那枚耳坠轻轻托于锦盘之上,步步趋近,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朱祁钰脸上的神色变化。
朱祁钰猛地一震,眼眸直勾勾落在那翠色温润的耳坠上,正是他尚为郕王时,私下赠予杭令薇的定情之物。那年初雪,贺冬宴之前,他派赵五给她的那只,杭令薇甚是喜爱,日日佩戴着,一幕幕画面如今犹在眼前。
可此刻,那信物却孤零零地出现在他的御案前。
他伸手拿起,指尖触及那温润的翠色,整个人却仿佛被猛然劈中,身形一晃,几欲站立不稳。成敬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
“小薇……”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却带着深不见底的惶急与心碎。
一旁的汪砚舒面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疑与关切之色,正待开口宽慰,却不料朱祁钰忽而收敛悲色,目光陡然凌厉如霜,语调亦从低哑化为森冷。
“这件事,”他定定望着她,语气沉如千钧,“可与皇后有关?”
汪砚舒骤然一惊,心头骤颤,眼底掠过一抹慌乱,但旋即低头敛眸,竭力使语气镇定:“陛下……您这是在说什么?臣妾怎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娘娘失踪,臣妾也是忧心不已啊……”
“是吗?”朱祁钰冷冷凝视她,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面孔直窥其心,“若有一日,朕查出这背后真与皇后有关。”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如冰霜砭骨:“朕,定不容情。”
说罢,他甩袖而去,龙袍在殿中回旋如风雷滚动,带起一地落花,纷然而落。
只留下汪砚舒立于原地,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指节绷紧,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乾清宫内风色骤变,一场更深的暗涌,正在静静酝酿……
在弩温答失里每日雪中送药的坚持下,杭令薇终于从连日的高热中稍得喘息。她虽仍虚弱,但神志渐渐清明,苍白的面容也有了一丝血色。茗烟每日小心守候,轻声细语地劝慰、喂药、擦汗,仿佛用一寸寸温情将她从鬼门关拉回。
某日午后,帐外寒风带着雪粒扫过谷仓墙缝,隐约传来瓦剌士卒低声议论。
“太师说……那朱祁镇也没什么用了,再留着也没意思……”
“可不是,咱们兵马折损惨重,连年征战早把咱瓦剌耗得差不多了……如今只盼守住漠北,别再打中原的主意。”
“听说太师想把那明朝太上皇送回去,换几匹马也好。”
这些话断断续续地钻进杭令薇的耳中,她怔怔地望着帐顶,一时间五脏如焚,血脉翻涌。
她的脑海中,忽然有一段深埋的记忆骤然翻涌而上。景泰八年的正月,风雪料峭,宫闱寂寂,朱祁钰重病卧榻,朝中局势动荡,而他最信任的亲臣被锁在宫闱之外,身边竟无一人服侍他。就在那样危急的时刻,朱祁镇趁虚而入,重新回到紫禁城。数日之后,朱祁钰便“病重薨逝”,死因成谜,无一人为他求情,更无一人站出来为他赢得身后之名。
杭令薇的心如被尖锥狠狠戳穿,呼吸都凝滞了。
“不……不行,不能回去!太上皇绝对不能回去!!!”
她倏然惊叫,神色惊恐如见厉鬼,一把抓住茗烟的手,力道之大竟令那瘦小的丫头痛呼出声。
“娘娘!”茗烟惊愕无比,赶紧扶住她,“你在说什么?!若太上皇不归,陛下如何接我们回去?您难道要一辈子困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不成?”
杭令薇的瞳仁颤抖,眼中盛满了深沉的恐惧与悲怆,她的声音颤抖,却字字如铿锵铁石:
“我宁愿死在这瓦剌,也不能让阿钰重蹈覆辙!若朱祁镇一日重返京师,后宫血雨腥风、朝堂倾颓易主……这一切会再来一次!阿钰……阿钰不能再承受那样的背叛与刀锋了!”
她挣扎着起身,强忍胸口的绞痛,呼吸急促地说道:“快!我要写信,哪怕是血书也好。去,把弩温答失里请来!现在……现在只有她能帮我们了!”
茗烟见她双眼血丝密布,脸色因激动而惨白如雪,早已不敢再劝,只得疾步奔出帐外,在风雪中呼唤着那位胡地女子的名字。
风仍猎猎吹着,吹得帐帘作响,却再也盖不住那将要撕裂命运的挣扎与决意。
杭令薇,一直温柔如水的女子,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将真相写进京城,要把这个阴谋撕破给朱祁钰看,不论以命换命,还是血为墨写,哪怕万劫不复,也要护住他。
紫禁城,奉天殿。
晨钟方歇,金銮殿内已列班肃立,丹墀之下,文武百官依次分列,身披朝服,衣袂翻飞间尽是沉沉肃意。殿中光线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落在玉阶之上,映出龙纹嵌金的御座,庄严如山。
今日的议题并不寻常,瓦剌遣使传言,欲将太上皇朱祁镇送还京师。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群臣议论纷纷,有人建议设三军仪仗,迎驾出居庸关以示国威;亦有重臣奏请设灵武营护送,以防瓦剌变卦。更有人主张,应请太上皇暂居别苑,以保两宫和谐、江山稳固。人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恭谨之中却暗藏忧惧与试探。
然而,高坐于九龙御座之上的朱祁钰,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他垂眸而坐,指节轻敲御案,面无表情,仿佛将殿中喧嚣隔绝在云烟之外。
无人知他此刻心中正翻起惊涛骇浪。
那人要回来了。
那个曾高踞金殿,执掌乾纲的“太上皇”,那个昔日以皇兄之名却步步逼迫他至悬崖边缘的人。朱祁钰的唇角微微收紧,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一幕幕幻景,
太后孙氏一手扶持朱祁镇复辟,冷眼旁观自己幼子病榻挣扎时的漠然;
朱祁镇借回銮之机重整旧部,挟“正统”之名行逆乱之实;
他登基之初风雨飘摇,前朝旧臣冷嘲热讽、心怀异志,而那个“太上皇”,却在瓦剌囚营中送来一封封“忠心请愿”,实则如钩如刺。
所谓“兄弟”,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纸空名。那人若归,一如猛虎归山,朝局必乱,忠臣将动,疑云再起。更何况,如今他已无退路可循,这场皇权之争,从来都不是兄弟对弈,而是生死博弈。
那时,他只有死路一条。他的小薇如若归来,也再也难以相守相爱。
他心头微微一颤,像是有人狠狠扯动了某一根脆弱的弦。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他忍辱负重二十年,不是为了再被踢下深渊。
终于,他缓缓抬眸,目光掠过殿中百官,那双眼沉静如深渊,叫人心中发寒。
“此事,容后再议。”他语调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朕……自会裁决。”
一语落地,如巨石沉潭,群臣一时噤声,面面相觑,显然对这含糊其词的回应颇感不安,然无人敢再多言。
清晨的奉天殿,金色日光从檐下洒落,映照在百官玉带朝服之上,仿若冷霜铺地。空气中一片凝重,仿佛连钟磬声都变得迟缓低沉。
忽然,鸦雀无声之中,一名年逾六旬、面容肃正的礼部尚书出列,拱手躬身,朗声奏道:
“陛下,太上皇乃先帝嫡长子,是我大明曾经的天子,血统正淳,名份尊崇。今闻其将归,天下人心动荡,百姓议论纷纷。望陛下念先帝血脉之情,早日遣使迎回太上皇,以慰民望,以安国本。”
殿中气氛为之一震,众臣心中皆知这句话掷地有声,意有所指。有人皱眉,有人眼动,也有人露出暗喜之色。
果不其然,又有几位年高望重的旧臣随即上前,躬身而奏,言辞更为直白:
“陛下乃先帝幼子,本非储君之位,若非太后娘娘力保,何以得登大宝?今日太上皇有归京之意,正是还其名位、释其权位之机。陛下应识大体,顾大局,早日请太上皇还宫,还朝廷一个交代。”
此言一出,朝堂瞬时一阵骚动,犹如惊涛拍岸,回音四荡。
转瞬之间,百官齐刷刷跪倒,衣袂如潮,头颅低伏,一片乌压压仿若沉云压顶。殿内肃穆而压抑,只有兵部尚书,太子少保于谦,仍端然直立,目光沉稳如炬,冷静地注视着御座之上那道挺拔孤影。
朱祁钰端坐于高阶之上,面如凝霜。他指间死死攥着玉质扶手,掌心渗出冷汗,指节泛白。
这些话,早在意料,却仍如钝刃慢割,句句剖心。
先帝嫡长子?皇位本无资格?登基靠太后扶持?他忍辱负重,枕戈尝胆,亲征督战,力挽狂澜,可换来的,却仍是质疑,背叛与唾弃。
他曾将朝堂视为撑起天下的栋梁,如今却只觉这殿堂偌大,竟无一席容他之地。
朱祁钰缓缓起身,广袖掠过案几,袖中带风。未曾宣退朝,也未赐一语,只是静静地、笔直地走下御阶,步履不急不缓,仿若重山压背,又仿若万丈深谷边缘的独行之人。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极长,孤独、沉寂,却倔强如铁。
文武百官仍跪在地上,面面相觑,无人敢动,也无人敢言。于谦望着那背影,眼神微敛,袖中双拳暗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