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太累了,疲惫深至骨髓,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千斤重担。
他登基不过一年有余,却仿若跨越了十年寒霜。自土木堡劫后,他披甲出征,亲率大军平定瓦剌铁骑;还京之后,又夜以继日整顿朝纲,清理冗弊,赈灾济民,疏浚河道,重修仓廪,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那一双曾经只能提笔作画的手,如今翻着万言奏疏,批阅民情、军情、国情。
他做得还不够多吗?他不曾苟且,不曾贪逸,为何这江山仍风雨飘摇?为何朝堂仍尔虞我诈,背后匕首频频指向他最在意的人?
“朕到底……哪里做错了?”
夜风轻拂,卷开了殿外的帘角。他缓缓推开永宁宫的门。
殿中香炉中安神的青烟缭绕,寝殿内一片安静。床榻之上,杭令薇安睡着,眉头却微微蹙起,仿佛梦中仍有痛楚纠缠。
朱祁钰踉跄地走过去,跪在榻前,手指轻抚她纤弱的发丝,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他的声音低哑,如孩童般软弱:
“小薇……朕,真的累了。”
只有在这里,在这间被艾香和梅花所浸染的永宁宫,他才能卸下帝王的铠甲,不再是高坐龙椅的君主,只是那个曾在兵荒马乱中熬过风雪、为她披衣亲煮姜汤的朱祁钰。
“小薇,若你醒着,就骂朕一声无能也好。”他颤声说着,额头缓缓抵上她的被角。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抹去眼泪,脸上神色已不复方才的疲惫,而是森寒的冷峻。
“成敬。”
他唤了一声,语气如冰玉裂响。
“在。”成敬在殿外应声而入。
“查,”朱祁钰缓缓起身,眼神冷冽如刃,“到底是谁,在宫中散播谗言,煽动流言,扰乱朕的后宫?到底是谁,敢害她?朕要一个个拔出来,把他们的嘴撕了,把他们的胆掏了!!!”
“是。”成敬垂首,心中震颤。他服侍朱祁钰多年,从未见他如此狠厉果决,那目光宛如夜鹰锁定猎物,带着彻骨杀意。
命运不会永远冷眼旁观,也不会总将不公与苦难倾泻在同一人身上。风云变幻之际,曙光,往往自不经意间悄然来临。
这一日,朱祁钰心烦意乱,独自一人踱步至御花园中散心。寒梅初绽,松影斜横,池水映日微澜,景色虽雅,却难以平息他胸中汹涌难遏的波涛。
忽闻一阵嘈杂争执之声自垣墙后传来,他皱眉循声而去。只见几步之外,两名身着太监常服的老内侍正各执一物,僵持不下,脸红脖粗,低声咒骂,互不相让。
“狗东西,这原是我的东西!”
“你放屁!这现在明明是我的!”
朱祁钰站定,沉声喝道:“住手!”
两人一惊,连忙跪倒于地,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万岁爷恕罪,陛下万安!”
朱祁钰眸光一转,落在他们手中争夺的物件之上。
那赫然是一柄短刀,柄身俱短,通体鎏金,花纹精致繁复,非凡品所能及。其刀背嵌有八宝祥云,刀鞘处隐约可见“万象皆驭”四字篆刻,锋芒未现,却自带一股凌厉气势。
朱祁钰眼眸骤缩,心中泛起一阵沉郁。
朱祁钰定定地看着金刀,半晌无语。他收回目光,沉声道:“你们两个,一个叫阮浪,一个叫王瑶,是吧?”
“是是是,奴才正是。”
“这刀从何而来?”朱祁钰眉头紧锁,眼神冷冽,语声虽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阮浪跪伏在地,颤声答道:“回陛下,这是太上皇赐予奴才的生辰礼。前些日子奴才小寿,太上皇念旧情,特赐此刀以作贺仪。”
朱祁钰轻轻转动手中的金刀,刀身寒光四溢,雕龙刻凤,通体缀金,那熟悉的纹饰令他眸色一沉。他怎会不认得?这正是当年宣宗御赐朱祁镇之物,幼时的羞辱霎时涌上心头,那句“庶子不配金刀”,仍犹在耳畔。
“既是你的,”他冷冷道,“那王瑶为何同你抢夺?”
王瑶连忙叩首,低声道:“启禀陛下,那日阮公公酒后欢畅,将此刀赠予奴才,奴才感激涕零。哪料他酒醒后反悔,硬说此刀仍归他所有,奴才气不过,才起了争执。”
朱祁钰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二位公公若要赏赐,何不来找朕?难道在你们心中,朕这个皇帝,不如一个南宫幽居的太上皇么?”
“奴才不敢!”两人齐声跪倒,再次频频磕头,额头几欲破血。
朱祁钰一挥衣袖,眼神森冷如霜, “退下。”
太监们战战兢兢地跪退下去,朱祁钰却久久未动,指尖在刀身轻轻摩挲,寒意透骨。他是大明之主,是九五之尊,怎可容许这宫墙深处,另有权柄暗流涌动?昔年郕王之辱,似乎从未真正远去,只不过换了副皮囊,继续以“太上皇”之名潜伏。
怒意似火山酝酿,他转头低吼:
“成敬!”
“奴才在!”成敬即刻上前。
“立刻给朕查!查南宫最近召见过哪些人,又私下递了哪些赏赐书信!还有,凡进出南宫之人,一律登记在册,若有一人漏网,朕唯你是问!”
“遵旨!”
朱祁钰望着手中那柄象征荣耀与嘲讽的金刀,眼底翻涌着寒潮。他已不是当年任人摆布的郕王,若有人胆敢于他之帝基之上掀风作浪,他便要让对方知晓,今日这紫禁之巅,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陛下,奴才查到了。”成敬疾步入殿,面色凝重,手中捧着一叠奏册。
朱祁钰抬眸,冷声问: “说。”
成敬低头回禀:“这是太上皇在南宫暗中会见的所有朝臣旧部,还有出入黄门之名单。太上皇或与他们围坐饮宴,或与之秉烛夜谈,甚至……涉及朝政大事。更有奴才眼见,太上皇频频遣人往清宁宫送信与太后,来去神秘,内容未明。”
朱祁钰听罢,眉眼沉如雷霆,咬牙冷笑:“国事?真是好雅兴。他是当朕死了吗?这天下,竟还有他插手的余地?”他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茶盏碎裂,玉玺微晃。
“朕当这皇帝一年,平瓦剌、赈灾荒、整国政、清**,哪里不如他?!他这是瞧不起朕,是看朕仍是当年那个受人轻贱的郕王罢了!”
话音未落,他怒声道:“去!召百官,召于谦!朕要问他们,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天子!”
不过一炷香功夫,百官肃然齐集乾清宫,于谦居中肃立。无人知晓何事惊动皇帝盛怒,心中惴惴。
朱祁钰环视一圈,神色冷冽,缓缓道:“传朕口谕,加派御前禁军三千,封锁南宫,宫前宫后、左右回廊,统统包围!宫墙内外,凡是树木、花棚、亭榭,一律砍伐,莫给他任何私通递信的可能。宫门落锁,灌铅封闭!南宫内一切吃穿用度,皆须朕亲裁之后方能送入。”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面面相觑。一位老臣忍不住跪奏:“陛下,此举未免过重……太上皇毕竟是陛下亲兄,乃先帝之长子,血浓于水,岂可如此无情?”
“兄弟?”朱祁钰听罢冷笑连连,眼神如炬,猛地从龙椅上起身,手中奏册狠狠掷下,“你们眼中只有他!他在位时屡犯战祸,空虚国库,枉顾社稷,乃至土木之变,令我大明百姓涂炭!如今朕费尽心力修补,他却暗中笼络旧部,妄图再起波澜!你们竟还说,朕不如他?”
满殿寂静如死,只有那张被掷下的旧部名单缓缓飘落在玉阶之下,纸上字字如刃,透着寒意。
正此时,宫门“砰”然大开,孙太后气冲冲入殿,身后宫人紧随不及,怒指朱祁钰:“逆子!你怎敢对你亲皇兄如此!你不怕遭天谴吗?”
朱祁钰并不退避,步步逼近她,语声低沉却带着滔天怒意:“报应?太后,当年你如何对朕之生母,又如何逼迫杭贵妃,又何曾畏惧报应?朕今日不过稍动雷霆,就成了‘逆子’?”
孙太后脸色铁青:“来人,把这忤逆之徒拿下——!”
她话音刚落,殿上却静得落针可闻。无人应声,无一人动手。
朱祁钰冷冷环视,眼中神光凛冽如刃。而这时,于谦缓步而出,拱手沉声道:“太后恕罪,兵权早已交于陛下。今日殿上百官尽在,太后若执意抗命,恐伤皇家颜面,还望息怒。”
孙太后身子一晃,强撑尊严退后一步,眸中寒意如霜,终是未再言语。
朱祁钰重新坐回龙椅,心中却翻涌如潮。他知道,从今日起,真正的皇权,必须由他一人执掌。
“皇后娘娘!不好了!”一阵风似的脚步声自殿外扑来,翠烟跌跌撞撞冲入坤宁宫,声音中满是慌乱。
汪砚舒正盘膝坐于榻上,指间拈诀,口中轻吟咒诀,焚香袅袅,铜炉之上那一撮布灰正缓缓烧尽。听得此声,她眉心一蹙,咒语未毕,却仍镇定道:“怎么,永宁宫那贱人终于撑不住了?”
“不是,不是娘娘!”翠烟一边喘气一边跪倒在地,几乎语不成句,“是……是今日陛下雷霆震怒,下旨……下旨将南宫彻底封锁,说太上皇暗中联络旧臣、意图不轨,乃有谋反之嫌!”
汪砚舒神情倏变,睫毛微颤,惊道:“他疯了?!封南宫……那太后……”
“太后也遭牵连,被陛下命人送至清宁宫‘静养’……宫门落锁,寸步不得外出。”
“什么?!”汪砚舒瞬间站起,脚下踉跄,几乎跌倒,满脸骇色。“那本宫岂不失去了最后的靠山?”
她心中激荡如海潮翻涌,数年苦心经营,一夕倾覆。若无太后撑腰,她这个皇后,在朱祁钰眼里,还剩几分分量?杭令薇一旦转危为安,陛下若立其为后,她又该如何自处?
翠烟低头,小心翼翼地提醒:“娘娘且宽心……陛下虽震怒,但尚未波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如今年长识事,又为天下所共仰,陛下必不敢轻动。而您,毕竟是太子殿下的养母。”
这句话像是一根救命的藤蔓,猛地将汪砚舒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拽回。她握紧手中的玉扇,眸光一凛,神色在恐惧与怨毒中转为阴沉坚定。
“对……本宫还有深儿!”她咬牙低语,像是自语,又像是誓言。“他是太子,是储君,是我亲手教养的孩子。如今这深宫之中,只有他还站在我这一边。只要他在,本宫便未输。”
片刻后,她又咬牙冷笑:“那杭令薇,我本来……本来还顾着一点情面,现在看,是我妇人之仁了。自今日起,我不必再伪装、不必再退让。只要她还在一天,便是我寝食难安之时!”
殿中光影摇曳,香烟缭绕,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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