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霞光在天际晕染出胭脂般的暖色,正是黄昏时分,御驾缓缓驶出紫禁城。
街巷早已清道完毕,沿途百姓却自发聚拢而来,夹道迎驾,手持香帛者有之,跪伏磕首者有之,童子老者,皆呼声震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福泽天下!”
这不是因惧怕天威而虚与委蛇的喧嚣,而是从心底流淌出的敬意与感恩。自朱祁钰登基以来,朝政清明,赋税宽简,赈济水患、平定边疆,百姓安居乐业,大明国运似旭日般冉冉升起。故而一听说圣驾今日出宫,民心所向,扶老携幼,争相一睹圣颜。
朱祁钰听着沿街“万岁”的呼声,并未生出丝毫骄矜之意,反而神色谦和,心怀感念。他骤然掀开车帘,自马车上跨步而下,直至街边,面向跪拜的百姓,拱手肃声道:
“朕今日能行至此步,皆赖天下苍生所托!愿我大明君民同心、家国永安!”
他不站在玉辇之上遥视群生,而是亲身踏入民众之中,屈身还礼。他的眼中,有对这片江山的珍惜,也有对黎庶百姓的赤诚与牵挂。
马车中,杭令薇挑帘望去,看着他一袭明黄朝服映在残阳之中,那背影挺拔如松,宛若当年南坝河畔,她初见时的少年英郎。她轻轻环抱着朱见济,唇角挂着一抹柔和的笑意,心头不禁泛起温意。
“景泰四年了……”她在心中轻轻念道,“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或许……我所忧心的一切,终究不会发生了吧?”
她低头看着熟睡中的朱见济,孩子的睫毛纤长而柔软,面容恬静安详。她将他更紧地搂在怀中,像是把整个未来都抱在了胸前。那一瞬,她由衷地笑了,笑中带着希冀与满足。
车驾绕至京城西巷,正是杭府旧地。
早有探子入府通报——天子亲驾即将至门。
杭昱闻言,神色一凛,亲自披衣整冠,带着全府上下跪迎于门前。他是当朝皇后的父亲,却未曾有丝毫倨傲之态,衣襟无尘,眼神恭谨,率先伏地叩首:
“臣杭昱携家眷,叩迎圣驾!”
“吾皇万岁,皇后千岁!”
皇后虽出自杭家,贵为六宫之主,可杭昱从不倚势自满,反而日日训诫家中妻孥子侄:“吾等乃皇后母家,更应谨言慎行,不可张扬炫耀,切勿为皇后娘娘添烦忧,不可让陛下起猜忌。”
府中上下皆敬服其严谨品格,尤为守训,寡言慎行,居中正道。正因如此,杭府虽贵,却无半点浮华之气,外人皆称其为“京中清贵之楷”。
朱祁钰下车,亲自搀扶杭昱起身,言语之中不无感念:“国丈谦恭守礼,是朕与皇后之幸。”
杭令薇也于车内下轿,扶着朱祁钰的手走至父亲跟前,一时泪眼朦胧,盈盈一拜,柔声道:“父亲,女儿回家了。”
这是一场未曾预设的团圆,是帝后还乡的温情片刻,也是南坝河之行的真正序曲。星夜在天,万民于下,这一刻,大明宫阙之外,是一段不被尘嚣染指的清欢与安宁。
御驾离开杭府,夕阳的余晖已洒落在京郊田陌之间,宫车在清风与暮色中缓缓行至南坝河畔。
河边早有内侍悄然布置妥帖。锦毯铺地,香炉腾烟,几案上摆满了细致精巧的茶具、干果、蜜饯、糖渍花果。月影初升,星辉点点,这一切布陈,竟与当年朱祁钰与杭令薇初次倾心时无异,一草一木、一盏一杯,皆是旧景重现。
朱祁钰与杭令薇携手而坐,将朱见济拉到二人中间,一家三口,围坐在软垫之上,眼前河水潺潺,耳畔虫鸣轻语,仿佛连夜色都温柔了几分。
朱祁钰侧目望着河岸对面那片旧林,唇边浮起一抹回忆的微笑:“小薇,你还记得吗?那一日,朕狼狈至极,身后是东厂番子,刀剑逼命,若非你横身阻拦,朕怕是命丧于此河畔。”
杭令薇倚靠在他肩头,温声一笑:“当然记得。陛下那时连姓名都未讲清,却将臣妾带至此处,偏要硬塞一枚翡翠坠子,说是‘护身符’。”她轻轻一笑,眼眸潋滟如水,“臣妾还以为,遇上了个疯子。”
朱祁钰笑着揽紧她,低声呢喃:“你那时不知,朕早已倾心。”
而这时,朱见济仰头望着夜空,童音清脆地喊道:“父皇母后,看!是星河!”他小手指向天际,只见银河如练,横贯天穹,万千星光铺洒在南坝河上,河水被映成碎银万点,仿佛人间星海。
“哇,好漂亮啊!”朱见济眼睛亮晶晶的,跳起来转了一圈,“儿臣喜欢这里!”
杭令薇低头摸了摸儿子的发顶,轻声问:“那,等过了你的千秋节,父皇母后再带你来,好不好?”
“好!”朱见济用力点头,眉眼间全是欢喜,“可要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说罢,他被一旁的内侍引至河边嬉戏,捡起鹅卵石,朝水面抛出一道道涟漪,孩童的笑声在夜色与波光中回荡,仿佛银铃般清脆悦耳。
杭令薇望着儿子背影,忽而握紧了朱祁钰的手。她靠在他的胸膛,心头软得一塌糊涂:“阿钰,我好像……从未如此安心过。”
“因为一切都在变好。”朱祁钰轻吻她的发鬓,“朕会护着你,一直到白头。”
二人相对,四目交投,缱绻无言,眼中皆是绵长温情。下一刻,他俯身而下,唇落于她眉间,转而深深相拥,一吻落下,缱绻如水,月华也似在为他们静静洒下光辉。
星河灿烂,清风徐徐,孩童嬉闹的声音不远不近,一切皆美得宛如梦境。
与此同时,远在皇城深处的清宁宫内,氤氲香烟缭绕,佛灯幽幽,宫人屏息静立,唯有孙太后倚坐佛前,目光阴鸷如刃,手中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那包裹上覆着暗纹锦缎,沉稳素雅,乍一看毫无异样,实则其中藏有杀机。那是一册旧书,边角微翘,封皮略显磨损,却因其曾属朱祁镇夭折的皇子朱见湜,而别有深意。书中被人精心夹入一张手写信札,笔迹清隽,却行文狠辣,那是朱祁镇亲笔写下的一道“考题”。
“替哀家,”孙太后低声开口,唇角挂着一抹冷笑,“将这书,送到东宫太子手中。记得,一定说,是太子自己曾求来之物。”
“是!奴才一定送到。”低伏在她榻前的宦官领命,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寒光,随即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而此时,南坝河的星辉已被晨曦替代,御驾返宫之后,东宫内一片安静,朱见济也并未因昨夜出游而懈怠功课。稚气未脱的他,小小年纪却早已习惯每日课业如常,回宫稍作歇息,便又钻入书房温习经史。
他蹦跳着跳上书案,正在准备背诵《大学》,忽然目光落在案头一方被帛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上。
“咦?这是什么?”他歪头问一旁的内侍。
“启禀太子殿下,这是您前些日子说想看的那本书,奴才早早让人去寻了,今儿才送来。”那侍从温声答道,神色如常。
“哇,真快!”朱见济眉眼弯弯地笑了,“你办事真利落,我一定要同父皇说,说你值得赏赐!”
说着,他亲手拆开帛布,露出那本书的封面,正是他数日前在宫中小声提过一次的《古文观止》,看起来并无异样。他翻开书页,正欲细看,却未察觉书页之中,有一页纸微微翘起,仿佛静静等待着他发现的那一刻……
窗外阳光正暖,室内却仿佛悄然卷入了一缕看不见的阴风。
朱见济眉头轻蹙,不自觉翻至那一页。那是一行看似普通的文字,但隐于下方却夹着一纸信笺,露出微微笔锋。
朱见济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古文观止》,不经意间,一封素纸信笺自书页间滑落而出,静静地躺在案上,边缘微微卷起,仿佛一只窥伺着世间秘密的眼睛。
他将信捡起展开,只见上头以极端工整的笔迹写着短短一行:
“皇伯伯问太子殿下安。”
字体苍劲,语气亲昵,言辞虽简,却似蓄着千钧之意。
朱见济歪着头读了两遍,童稚的眸中带着些许疑惑,便抬头问道:“皇伯伯?是南宫里那位皇伯伯吗?”
那名贴身侍从一愣,随即低垂眉眼,掩饰住心中一丝不安,压低声音应道:“启禀太子殿下,正是太上皇所托。”
“哦……”朱见济点点头,神情反倒一派天真无忧,笑盈盈地说道:“皇伯伯还挺好的嘛,济儿随口说了想看这本书,他知道后就记在心里了,还特意让人送来呢。”
他说着便抱起书,端端正正坐回书案前,小手一页页翻着,一边轻声读着:“‘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
书页翻动的声音,与孩童稚嫩而专注的朗读声,在清晨的宫廷书房中回荡,显得格外纯净温柔。然而那纸信静静地躺在桌角,在阳光照耀下,隐隐泛出一缕幽暗的光泽,仿佛是一条悄然游弋的蛇,潜伏在最无邪的世界边缘,等待着某个契机,露出獠牙。
窗外,枝头微曳,春光正好。
窗内,伏案而读的小太子,尚未知晓,一场围绕他悄然铺展的棋局,正一点点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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