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八年正月,刚刚过完新年,但整个大明朝却丝毫没有新年的喜气。天气寒意袭骨,奉天殿内却杀机暗涌。朝钟响彻宫阙,朱祁钰被宫人搀扶着缓缓登上御阶。
昔日意气风发的天子,此刻面色灰白如纸,眼神浑浊而倦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他靠着龙椅,脊背佝偻,指节发青,颤颤巍巍地抚着腰间的锁头,那枚小小的釉锁,似成了他与人世仅存的牵绊。
文武百官肃立于朝堂之上,气氛沉沉,一如窗外压城的乌云。忽而,一道冰冷刻薄的声音打破寂静。
“陛下,臣等今日再启立储之议,望陛下圣断。”
朱祁钰缓缓睁眼,目光混沌,唇角轻启:“卿等……有何见解?”
话音未落,一众早有预谋的旧臣齐步上前,徐有贞率先奏道:“臣等以为,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历来为祖宗成宪。今陛下既无子嗣,又无弟承继,大明不可无储。为安社稷,正礼仪,还望陛下拨冗圣明,早日规政于太上皇之脉。”
朱祁钰闻言,面色一沉,指尖死死攥着锁头,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尚未发作,便被另一股更狠辣的声音打断。
石亨紧随其后,拱手冷笑道:“昔日肃孝皇后魅惑圣聪,蛊惑陛下更易储位,妄图母凭子贵,遗祸天下,致怀献太子命薄早殇。此事既昭然若揭,实为天谴,陛下应早断私情之缚,以国是为重。”
“放肆!”一声雷霆般怒喝自百官之中响起,于谦猛然上前一步,面如寒霜,“肃孝皇后聪慧贞良,内助圣政,昔年力谏国家大政,为我大明立下汗马功劳。如今香魂未远,尔等便在灵前诋毁,良心安在?!”
“于少保!你与怀献太子师徒一场,今日此言,不免偏颇。”徐有贞沉声应对,冷眼扫视,“但国不可一日无储,陛下龙体违和,社稷震荡,若再迟疑,只怕万民皆惧,朝野皆忧。”
朱祁钰神情剧震,胸膛急促起伏。此刻,他的皇后,他的儿子,早已长眠于冷冽的地下,而这些昔日的朝臣,竟借亡者之名,以刀锋般的言辞,刺入他最深的哀痛。他面色苍白,声音嘶哑如风中残叶:
“你们……你们这是要朕如何?!朕的皇后,朕的稚儿都已不在,你们却还要如此咄咄相逼?!你们究竟……还要如何?!”
话未说完,他猛地一口鲜血涌上喉间,喷洒在金龙纹锦袍之上,面如金纸,双眼翻白,身形一软,自龙椅上栽倒而下。
“陛下!!!”殿上一片大乱,成敬和王文冲了上来,跪地抱住他瘫倒的身子,于谦则挥袖怒斥太医赶来,“快!传御医——!”
龙案之上,一卷未批的奏章被血染湿透,朱祁钰昏迷不醒,锁头仍紧紧攥在他指缝间,犹如死握命脉。
而朝堂之上,那些面容冷峻的大臣们,或沉默不语,或目光转冷,没人再言语,却无人否认,这场博弈,终于到了生死的边缘。
是夜,寒气沉沉,宫灯摇曳,乾清宫内唯余炭火微光映壁。朱祁钰卧于龙榻之上,气若游丝,眉间紧蹙,仿佛被噩梦所缠。
梦中,一道熟悉的倩影在迷雾中缓缓而来,白衣胜雪,长发轻垂,眼角却泛着泪痕。正是杭令薇,她那双曾为朝局忧思、为家国泣血的眼,如今盈满心疼与不舍。她一步步向他走来,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脸颊。
其实,这并不是梦,而是釉锁当中杭令薇的魂魄在此显现,这次朱祁钰之所以能看到杭令薇,是因为他的魂魄也即将归于归墟幻境,两个经历过极痛的灵魂,此时短暂的在朱祁钰梦中相会。
“阿钰……”她轻声唤着,那声音如夜风拂过竹林,颤而微凉。
朱祁钰猛然抬头,怔然望着眼前的人影,呼吸倏然滞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伸出手,一字一顿地唤道:“小……小薇?是你吗?你回来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踉跄奔上前去,一把将杭令薇抱入怀中。出人意料地,那触感不再是虚无缥缈,而是温暖真实的,宛如当年她在他身边时的体温。
杭令薇轻抚着他的面庞,指尖微颤,眼泪一滴滴砸在他鬓边:“阿钰,我才离开你不过一年……可你怎么憔悴成了这个样子?你整个人,连魂都塌了……”
朱祁钰伏在她肩头,如孩童般哽咽:“我撑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在逼我、斥我、疑我……他们不知道我已碎成片,却还日日以刀锋剖我。我只想快些去找你,我不想再等,我不想再活在这世上……”
杭令薇轻轻摇头,捧起他的脸,眼中水光潋滟:“阿钰,别这样……再等一等,好吗?我答应你,等那天命真正终结的时刻,我就来接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她的声音哀切如笛,仿佛穿透魂魄,回荡在这归墟幻境之间。
朱祁钰怔怔地望着她,终于点头,声音微弱却决然:“好……我等。我的一生都在等和忍当中度过,不差这几日。我会忍住,我等你来接我。”
她的身影在朦胧光影中逐渐淡去,仿佛随风而逝,却又留下一抹温柔的暖意。朱祁钰伸手想挽,却终究抓了个空。
猛然,他从梦中惊醒,胸口剧痛如锥。只觉一股腥甜猛涌上喉,他大口大口地呕出鲜血,殷红浸透龙榻锦被,宛如地狱凄花盛放。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成敬仓皇扑上,声音已哽咽成哭,“求您别吓奴才啊,您不能这样啊......”
朱祁钰目光空洞,喃喃低语:“她说她会来接我……她还记得我,她在等我……”
他将那枚锁头紧紧握在掌心,血从指缝间滴落,似是用尽最后一丝执念,将魂魄也系在了那微光残梦之中。
景泰八年正月十六日,正是元宵之后的第一夜,月色依旧圆满如镜,洒下皎皎银辉,映照着紫禁城内千门万户的静寂。
夜风轻拂,檐角宫铃轻响如泣。乾清宫中,一缕孤灯摇曳不止,映着龙榻上病容枯槁的帝王身影。他睁开那早已黯淡无光的眼,凝望着窗外的一轮满月,眼神似是穿透了光阴,望见了从前的那个夜晚。
当年,他与杭令薇在尚宫局西窗下执卷共读,灯影斑驳,炉香氤氲。他还记得那一年的上元夜,她身着素白云罗,静静坐在他对面,眉眼弯弯听他吟诵:“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一刻,她仿佛真的便是他命定的那“阑珊处”的人。而如今,阑珊灯火犹在,人却早已归墟;一人魂归天上星辰,另一人,也走到了尘世的尽头。
朱祁钰自入景泰八年以来,病势愈发沉重。每日恍惚若梦,神志昏沉,清醒不过片刻。晨起便呕血如注,初时还能强咽药膳,后来竟滴水难进。他知晓,天命将绝,不过是日日与死神对坐,等一个诀别的钟点。
而今元宵甫过,宫中张灯已卸,他却莫名觉察今日气息不同,血不再涌,心口倒微暖一瞬。他知道,那不是病愈,是回光之火,是魂魄将尽前最后一次清明。
他缓缓抬手,指节已然瘦得嶙峋可见,像极了病中冬枝。他颤声唤道:
“成……成敬……”
守在榻边的太监骤然惊醒,赶忙跪伏至前:“奴才在,奴才在这儿,陛下有何吩咐?”
朱祁钰喘了口气,声音低微仿若风中残烛:“快……快去请兵部尚书……太子少保于谦,另叫内阁大学士王文速进宫来……朕有……有大事要托付。”
他说完这一句,眼前一黑,似要昏厥。成敬眼眶赤红,哽咽着磕头应道:
“奴才领旨!奴才这就去!”
他跪起身,跌跌撞撞奔出殿外,雪夜冷风扑面,宫门外的夜色仿佛也感知到了命运的巨变,肃杀得令人心惊。
而乾清宫中,朱祁钰缓缓闭上双目,轻声呢喃:“小薇……你说景泰八年是命定之年,如今,我来赴约了……”
窗外的月,更圆,更加明亮了。
未及片刻,宫门轧然开启,夜风卷着雪气扑面而来,只见两道身影仓皇踏入乾清宫。兵部尚书于谦与内阁大学士王文,竟来不及更换朝服,皆是一身素色便袍,满面风霜,眼眶赤红。二人直奔内殿,及至榻前,双膝重重叩地,悲声哽咽:
“陛下……陛下深夜急召,臣等未敢稍有迟疑。请问陛下,有何圣命?”
朱祁钰倚于龙榻之上,面容憔悴如枯槁之柳,唇色泛白,却仍竭力直起身子。那双曾经清明睿智的眼眸,如今布满血丝,却仍带着最后的帝王威仪。他抬手微颤,语气微弱却不容置疑:
“朕……将行将不起,气数将尽。今夜诏心腹之臣星夜入宫,所为者,非私事,而是国本。”
听得此言,于谦与王文再度伏地,哀恸之声难以抑制:
“陛下……龙体必有转机,万不可妄言天命……臣等万不愿听此绝语!”
朱祁钰摇头,低声却坚定地打断他们:
“朕……自知病体如朽木,神魂已渐消融。皇后托梦于朕,说不日可见……卿等无须劝慰,只管商议立储之事。”
沉默在殿中蔓延,如冰封万里,连宫灯都仿佛黯淡几分。良久,王文率先伏地开口,声音沉凝:
“臣愚见,以为可立襄王朱瞻墡之长子朱祁镛为皇太弟。襄王世子年方弱冠,才德兼备,且与陛下血缘至亲,礼法无违,亦可安人心。”
于谦随即俯身叩首,郑重附议:
“臣亦附议。朱祁镛温文守礼,素有贤名,若登大位,必能延续陛下之仁政清誉,固我大明基业。”
朱祁钰微微点头,眸中浮起最后一抹慰意,仿佛在遥望一线曙光。他口唇干裂,却仍尽力将话语说得沉稳:
“好……便依卿等之议,立朱祁镛为皇太弟,承朕大统。”
他转向于谦,眼神仿若将全副江山社稷尽数托付:
“于卿。”
“臣在!”于谦泪眼模糊,伏地应命。
“赍持朕之符节,即刻启程南下,往长沙襄府,亲宣旨意,召朱祁镛入京,速来受命。”
“臣……遵旨!”于谦重重叩首,泪落如雨。
朱祁钰抬眼望向那扇半掩的殿门,夜风携雪,吹动帘幔。他低声道:
“明日早朝,朕……仍会出席,宣诏天下,立储归正。纵然命在旦夕,也要竭尽最后之力,报国安民。”
王文与于谦顿首如捣,泣不成声。
这一夜,乾清宫中灯火通明,雪落无声,一位垂暮帝王,正以生命的余烬,燃尽最后的光芒,只为在这乱世风雪中,留下一点君心的温度与清明。
南宫,南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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