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势恢宏的城郭三重,佛塔庙宇千座,这里是龟兹的国都,延城。
当风沙扬起大漠的尘粒,当一支小小的商旅为躲避沙漠中的黑风暴之际,在遥远的塔克拉马沙漠北方,天山之下,浩瀚二十万铁骑正踏上库车绿洲,比黑风暴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灭城之心。城外的西征大军奉大秦天王苻坚之命,讨伐西域三十六国。秦军西出玉门关三百里,所经之国,无不降服,唯独到了沙漠西北的龟兹国,踢到了铁板,虽然龟兹仅屯兵万余,但国王白纯却拒不投降。两军隔着城墙僵持了三日,安西大将军吕光没了耐心,下令攻城。
自诩西域强国的龟兹大军,哪里是刚从中原乱战尸堆中爬出来的秦军对手,二十万大军粮草殆尽,若不能攻下城便是死路一条。不想死在沙漠里的军人们,勇猛异常,嗜杀残忍,密密麻麻的箭羽如同黑风暴般飞入城中,秦军铁骑很快攻破了第一道城墙。
百姓死伤无数,守将身死,军队溃败。
在大将军吕光的强势追击下,龟兹军节节败退,昔日富丽堂皇的宫殿已经乱作一团……
龟兹军这一退,白纯王便看到了败局,第二、三道城墙低矮,无险可守,无将可用,城内粮草充足,反倒成了饿狼的诱饵,灭国的祸患,他慌乱地逃回到王宫,身边只剩忠心耿耿的大臣苏恪葛。
白纯王面对颓势,跌坐在宫殿的台阶上,“援军到了吗?”
“焉耆已经降了。”
苏恪葛是众臣之中唯一力挺国王开战之人,但他没有盲目自信,自吕光的西征大军进入大漠,他曾秘密向周边焉耆、疏勒、回鹘等诸国发出求救信,希望能联合抗秦。
“那……疏勒,回鹘,乌孙,还有狯胡呢?”
苏恪葛凄惨地摇摇头,“事到如今大势已去,没有援兵。”
白纯王面如死灰,颓然跌坐,“这些胆小鼠辈,亏本王平日待他们不薄,金银财帛还不如喂了狗。”他双手抱头,凌乱的头发显得十分狼狈。
苏恪葛急忙劝慰,“王,说不定……我们还有一线希望。”
“希望……呵呵。”
白纯王冷笑,想龟兹自诩西域最富有强盛之国,佛法昌盛,万邦来朝,没想到危难之时无一人相助,一败涂地。
苏恪葛看王陷入崩溃,终于低了声音挤出一句话,“王,臣还发求救信给了……玄玉阁。”
白纯王气得大骂,“大胆!他们和秦军都是一丘之貉,对我龟兹虎视眈眈。”
苏恪葛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了,爬到白纯王身前,“王,臣知道您不喜汉人,玄玉阁垄断漠南玉石之路,漠北也遍布他们的势力,但是比起亡国,让这些汉人们互相打起来,说不定就是我们的一线希望啊。”白纯王总算不吭声了,事已至此,他还有选择吗?
“国师……”白纯王突然想起来什么,焦急大喊,“国师在哪?”
他是真的急了,笃信佛法的白纯之所以坚持开战,还有一个原因,正是他的国师——大乘佛教高僧,鸠摩罗什。有国师在,佛祖就会护佑龟兹,他就不会输,对!疯颠的龟兹王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宫殿,”快,快去大佛寺!“
身后望着王远去的苍老苏恪葛,不由深深叹气,王为何到现在还不明白,求神不如求人,求人不如求己,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被十万黑风暴铁骑疾风暴雨的袭击,攻破龟兹三道城墙,令征西军军心大振。
在攻城掠地的战场后方,安西大将军吕光正威武地骑在战马上,远远看着如潮水般攻入龟兹国的士兵,在他之侧的马车上钻出一个瘦弱老头,长袍广袖,这大漠的烈日将他晒得嘴皮发干,两眼有些发花,却强撑着一副儒雅幕僚气度。
前方是杀戮的战场,后方二人谈笑风生,仿佛看不到一批批倒下的血肉之躯。
吕光笑问:“段参军,满意你所见到的吗?”
段业手持羽扇,恭维道:“大将军杀伐果断,老朽敬佩。”
“听闻段兄在沙漠里捡了个乞丐?”
段业羽扇微微一僵,继而回答:“上苍有好生之德,老朽自西行而来,路上倒接济过些难民。”
吕光不置可否,“难民?我倒听说,那个乞丐形神怪异,语出疯癫,不知哪里来的剃度和尚,直喊着什么地狱轮回,千年穿越的番邦言语,蛊惑我军心。”
段业谦和有礼:“不敢妄言,那乞丐是和尚不假,确实疯癫。”他似有所感,不禁伤怀,“想当年,吕某曾拜晋惠帝的祭酒王浮门下,师尊与法祖大师有道佛之争,羌人因法祖大师圆寂而出兵作乱,死伤无数,佛道本源皆为众生,何苦相残?老朽念他一介痴颠僧人,不如结个善缘,大将军无需挂怀。”
吕光身高三尺,长须阔面,从马上远眺龟兹,有着睥睨天下的豪情。
“想本将军出征西域之时,满朝文武无不想南征建功立业,唯段参军愿随我远征。”
“将军勇武,下官自当效全力。”
自从大秦北并吞鲜卑拓跋氏,西兼并前凉,一统中原北方,自立天王的苻坚立志南下,跨越长江天险消灭东晋残朝,集结堪比当年曹操挥师南下的百万雄兵,另外吕光统领十万大军授命远征西域,两线同时作战,志在扩张大秦版图。半年之内,吕光的西征军收复了半壁西域,受封关内侯,而南下灭晋的战事却迟迟没有进展。
“吕某还要多谢段兄进言,使主上多给了征西军五千铁骑,助我西征蛮戎。”吕光疑惑不解,“主上如此看重与你,段兄当初为何自请随军?”
段业感慨:“白馀年间天下大乱,匈奴、羯、氐、鲜卑、羌从北方草原南迁而下,这些年胡人们参与中原混战,百姓苦不堪言,昔日汉武帝大破匈奴,远征大宛,降服西域,大将军英勇善战,攘外安内,与君征战岂不壮哉?”
羽扇遮着烈日,段老头嘴唇干裂,一番慷慨陈词后,又缓了口气,“且南下伐晋已有百万雄师,下官这把老骨头,抢也抢不过那些后生,倒不如随大将军威武挥师,来西域看看美女,酌饮美酒,哈哈哈,咝……”一笑唇上裂开几道血口子,老段忙止笑,吸了口气。
吕光嘴角一抽,讪讪道:“段兄风趣,亦远见卓识。段兄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博学尺牍之才,不知我大军是否出师必捷?”段业心中腹诽,吕光你个老小子又在套他的话,于是装腔作势地道:“临行之前确实占了一卦,南下遇水恐有无妄之灾,向西黄沙乃有贵人相助。”
吕光大笑,“那就借段兄吉言了。”
段业利索地羽扇收拢,躬身一揖,“大将军必将青史留名。”
两人你来我往地聊着,前方忽然跑来一个小兵,急匆匆跪在大将军马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小兵跪地禀报:“禀大将军,人找到了。”
吕光像得到了天大的好消息,瞪着双眼问:“在哪?”
小兵答:“在大佛寺。”
“驾……”一马鞭扬下,吕光也懒得再跟段业废话,挥起马鞭,便朝着溃败的城池飞奔而去。可惜他没有看到,被甩在他身后的段业松了一口气,随后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
…………………………………………………
惨败后的延城,大佛寺被团团围住。
庄严的正殿之中,上供奉法相庄严的大日如来,知一切世间境界的佛祖,此时正悲悯地看着下方蒲团上跪拜的二人,一个凄凄哀痛,一个默默诵经。
正殿之外,披甲带刀的士兵将庙宇围得水泄不通,终于在疾驰的马蹄声后,众人才让出一条道,两侧兵将跪了一地,高呼:“大将军!”
吕光在跪拜声中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向护国寺正殿。人没有立定,洪亮的声音已传进室内,“鸠摩罗什在哪里?”
屋内光线略感昏暗,适应了一下,发现眼前地上的蒲团上坐有一人,单肩褐色佛袍,异域长相的诵经僧侣,应该就是鸠摩罗什了。
“没想到享誉西域中原的得道高僧,竟如此年轻。”
吕光恩威并施,尤其对这位中原无数信众的佛教法师,他决定先礼后兵。僧人只缓缓说了四个字:“阿弥陀佛。”
吕光上下打量,半蹲在他面前,“听闻大师七岁便背诵三万二千字经文,号称日诵千偈,不知真的假的?看起来倒也没有三头六臂。”
鸠摩罗什有一半的印度血统,母亲是龟兹的公主,说起来白纯王是他的亲舅舅,他身材单薄修长,肤色略深,继承了父亲国师身份,专心在大佛寺译经弘扬佛法。
听到吕光的声音略抬起头,鸠摩罗什眼神无波澜地看着身披铠甲的大将军,双手合十。
“一切所有皆无量,有学无学住地人,佛曰周行虚空,大将军当利益众生,不作是念。”
“本将军不识佛法,倒有个困惑求教法师,三日前我曾命人送书信给龟兹王,顺便附赠我大秦天王给鸠摩法师的拜帖,请法师前往中原讲经,不知法师拒绝时,可曾想到会有龟兹生灵涂炭的一天?”
“大乘菩萨慈无量心,悲无量心,喜无量心,舍无量心。”鸠摩罗什低沉,无悲无喜。
“好个无量心,看来在法师眼中,生灵涂炭无异于蝼蚁苟活。”吕光冷笑。
“大将军既为鸠摩罗什而来,若我现在与你离去,大将军可愿退兵还龟兹太平?”鸠摩罗什反问,答案不言而喻。一个咄咄逼人,一个平静如水,两人都对世间事各持己见,“佛法普渡众生,鸠摩罗什不受生死,无所谓身在何处,皆可度无量众生,去与不去,何时去,龟兹命数已定。”
吕光拂袖而起,“我数万大军不远千里,法师若心存万物,早该劝白纯开城投降。”
在他眼中与鸠摩罗什没什么过人之处,他当然不会为一人放弃征讨西域大计,掌握生死的才是强者。若不是秦王苻坚执意要鸠摩罗什入中原传法,吕光不介意用此人祭旗。
大将军踏出昏暗的正殿,站在外面的台阶上,凝视龟兹富丽堂皇的王宫巍峨壮观,深深呼出郁结之气。眼前不愧西域最美的明珠,士兵们恭敬地站立在一旁,等着他们的主帅发号施令。
片刻后,吕光振臂一呼,“去王宫。”
众士兵兴奋之情满溢,高呼此起彼伏:“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黑压压的西征将士朝龟兹王宫进发,离开中原在黄沙行军半年,终于能好好喝酒吃肉了。自此龟兹天翻地覆,作为漠北最富饶强大的国家,背靠天山,这里有最丰美的水草,成群的牛羊,龟兹乐舞名闻天下,王宫夜夜歌舞升平,吕光整日在旋转的舞裙之下,沉迷于酒肉浮华之中。
龟兹沦陷,白纯等待的援兵未到,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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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龟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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