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博弈

三重城墙的中心,垒筑高耸之处正是龟兹王宫。

入城可见其高大华美,白骆驼并未被允许进入辉煌绝伦的宫城,一个白衣男子静静从土石搭建的复道天梯而来,五官冷峻深邃,如天山冰雕而成容颜,在黑压压的大秦兵士注视下,孑然一身,优雅从容。

李暠自诩布衣儒商,闲云野鹤,虽不曾入世,但陇西李氏乃汉朝李广后代,为中原宗室大族们所尊崇,名下的玄玉阁打通了玉门关的商贸,在这乱世守护着一方安宁。大秦天王的苻坚,立国之初欲招揽陇西李氏,奈何李家人丁单薄,金银财帛他们不缺,还豢养了一支神秘厉害的部曲,李暠便以资历尚轻、子弟不昌为由,婉拒了大秦的封赏。

陇西李氏,便成了宗族势力偏安一隅的代表。

一身白衣男子站在殿外,放下兜帽,绝世之姿。殿门旁的侍卫想阻挡来人,吕光的声音传来,“让他进来。”

李暠径直走入殿中,散落的吃食,凌乱的酒宴,糜烂的味道,奔放的龟兹舞女在轻快的乐曲声中翘起脚尖,对走进来的人扬眉动目,眼含流波,翩然旋转,偏这男子一眼未看,径直穿过纸醉金迷,置身前方的席座之前,微一行礼。

“见过安西大将军。”

吕光拿着酒杯,往嘴里送了一口葡萄酒,总觉得这酒美则美矣,却不够味。沉默片刻,他才抬起眼皮看向李暠。吕光早闻西州李氏有个遗腹子,爱好行商,不由奚落道:“千里迢迢,李家主有何指教?”

李暠清雅一笑,“玄盛好酒,行商大漠,听闻大将军威名到此,特来讨要一杯。”

“哦?”吕光手拿酒杯,对身边的侍者一挥,“赐酒。”

侍者忙躬身,将离去的鸠摩罗什席面重新布置,斟好酒水,送到泰然就座的白衣男子面前。这座龟兹宫殿是王族所设,华丽中尽显尊贵,吕光坐在上首的金狮子座,在他们这些同朝为官的人前,丝毫不避讳。

李暠端起龟兹华美的夜光杯,轻轻摇动,放到唇边轻酌一口,“好酒。”

出身名门的李家主,仪态端正,举止完美。

相较之,殿中横七竖八的行伍之人,显得与王宫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大军一路杀到大漠,有酒喝,有肉吃,哪里需要顾忌什么狗屁礼仪。

吕光出身氐族,自幼擅长田猎武事不喜读书,乱世征战习惯了手下醉酒粗鄙,满嘴汤汁,上了朝堂,终究是落了下乘。他面无表情,手里摩挲着酒杯,冷言道:“听闻李家主乃汉朝飞将军李广之后,如今沦落商贾之流,可惜了先祖的威名。”

“大将军说得是。”李暠端坐在席上似是认同,对手中莹莹酒杯感慨,遂道:“李氏族中不乏贤者,家父早逝承蒙祖荫,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既受族人恩惠,以黄白之物供养子弟,是玄盛之责。”

吕光冷笑道:“好个天地仁孝的李玄盛,本将军知道你常行走西域,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暠脸上仍云淡风轻,“大将军何出此言?玄盛行走西域是大秦天王所准,近日昼伏宵行,月黑风沙恶,特来投靠。”吕光嘴角一抽,这人看着风光霁月,实则道貌岸然,说白了是来打秋风的?

这时候,有醉醺醺的武将歪在侍女身上,手里拿着酒杯,指着李暠打了个酒嗝,“老子用命抢来的地盘,轮得着你们这些士族高门说……说来就来。”

咚一声,吕光的酒杯拍在桌上,脸色不悦。

“掌嘴。”话毕,立刻有人上前,在武将的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巴掌打醒了醉汉,武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大将军吕光是前太尉之子,既便不算名门士族,也算贵族门阀,与寒门将士终是地位悬殊。吕光不想在外人面前给手下太多难堪,只说让人将他拖出去醒酒,但宴会的气氛也随之冷了下来,再无人造次。吕光杀伐决断的性子颇有枭雄气概,与众人的屏气噤声不同的是,旁边的白衣男人仍自顾自饮,似乎眼前与他无关。

李暠修长的手指摘了粒葡萄送到口中,声音清冽,戏虐道:“龟兹王白纯甚是小气,以往玄盛造访,倒未曾有美酒佳肴相待。”

西域中龟兹不待见玄玉阁人尽皆知,吕光冷笑,李暠来的真是时候,“李家主酒也喝了,人也见了,还请自便。”

“大将军豪气干云,酒逢知己千杯少,玄盛叨扰几日,想必大将军不会吝啬美酒吧?”

说完,他优雅地举杯,遥望敬酒。

吕光被他的话噎住,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却好生难缠,他身后是玄玉阁的力量,收复西域兵力不足,与之正面为敌不是良策。

宴会人群中,始终不发一言的段业藏在不起眼的角落,独自饮酒,眼神灵光一闪。吕光领会随即哈哈大笑,道:“爽快!本将军与李家主一见如故,美酒,美人,本将军当然不会吝啬。”

李暠站了起来,优雅一礼。

他随口道:“却之不恭,不过今日旅途疲乏,玄盛不打扰诸位雅兴了。”说完,人飘然而去。

好个陇西李暠,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应付了?

吕光盯着那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尽头。吕纂气了个倒仰,大步走到他面前,道:“父亲,让我去教训教训这不知好歹的李玄盛。”

场上立刻有武将附和。

吕光一把将酒杯摔在儿子面前,怒斥:“李暠在西域的根基有多深,岂是尔等说动就动?若得他相助,我征西军厉兵秣马,攻陷西域指日可待。”

众人噤声,吕纂战场上是一名悍将,被父亲当众教训,倒也压得住火气,气哄哄地回到座位。长子有勇无谋,吕光怒其不争。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动静。

原来是一个瘦弱老头模样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光了桌上的酒肉,正歪着身子从吕纂的席上偷了个鸡腿,不小心身子一滑摔个人仰马翻,好不狼狈。

“段业老儿,醉了就赶紧滚回去睡。”吕纂刚回到案桌,就碰上这样一个场面,心中火气。吕光瞥了眼失态的段业,也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不得对参军无礼。”

桌子下面爬出来的段业尴尬万分,“小将军何须动怒,不过吃你一个鸡腿。”

吕纂早就看这个没用的参军老头不顺眼,段业咬了一口鸡肉,“陇西李氏早已没落,这个新出来的后生家主倒有几分经商的能耐,我看他这次主动来访,是好事。”

他打了个酒嗝,扔掉鸡骨头,满手油渍地往身上蹭,咧嘴对吕光一笑,“大将军说,对否?”

吕光转脸对吕纂道:“你若无事可做,滚去看好鸠摩罗什,事办不成,就给我滚去沙漠杀敌。”

吕纂悻悻离去。

一夜的喧嚣,宴会终于不欢而散。

天光渐亮的龟兹王宫,难得有片刻宁静。

红烛燃烧殆尽,当清晨第一缕晨光洒进昏暗的室内,宿醉的人微睁双眼,头疼欲裂。

红纱罗帐,熏香缭绕,手臂上传来异样的触感,长长的青丝缠绕,有温暖的身体正贴在他身侧,鸠摩罗什心里先是一惊,随即沉了下去。

昨夜,他破了戒。

自幼母亲带他修习佛法,每日吃斋受戒,然而他不仅饮了酒,乐歌舞,高床软枕熏香璎珞,还破了淫戒,鸠摩罗什猛地撑起身体,一眼不敢再看,披上僧衣面壁打坐。动静惊醒了身旁的女子,阿竭耶转醒瞬间回忆起一切,裹着被子缩向另外的角落,纷乱的情绪在心中翻滚,想要解释可是不敢张口。

幔帐轻轻摇曳,旖旎香气无法消散,像是提醒着昨夜的真实,一场欢愉,让不大的空间透着堕落的绝望,缠绵在一起的人成了最无法面对的男女。

阿竭耶打破了沉默,“我……”

话到嘴边又咽下,背对她的身影一动未动,在她看不到的另一面,鸠摩罗什手指正快速拨动佛珠,双眼紧闭,一遍遍默念经文:

彼到第一处,无死无生处。

莫饮无明酒,能为众苦因。

声闻住明脱,犹是醉归人。

若是病苦时,应当观病本。

从痴有爱生,习业招病果。

死入冰池狱,八千万岁苦。

皮肉皆破裂,日夜百死生。

阿竭耶听他的诵经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怖,终于体会到事态的严重和国师内心的起伏,面对哪怕是清醒后的鸠摩罗什背影,阿竭耶也再不敢像昨夜那般无所顾忌。

她匍匐跪地哭泣,“国师,别念了,昨日都是阿竭耶的过错,我愿下地狱受业火,求您别念了。”

哭泣的声音混在诵经声里,气氛诡异又沉重。

“阿弥陀佛……”

背对着她的鸠摩罗什转过身,无波的眼神深沉黯然。他双手合十,“罪业因缘,皆有因果,公主受解苦,罗什当堕阿鼻地狱。”

一句佛偈语后,孱弱的僧人扶着床橼踉跄起身,披好身上的袈裟,避开阿竭耶朝门口而去。门被由外锁住,鸠摩罗什出不去,求见吕光,无人应答。

昏暗的婚房,在片刻死寂后,门外总算有人送进来些吃食,在不怀好意地窥视后,有男子的嗤笑越走越远。婚房内有净室,吕光是成心要将他们关在这里几日,鸠摩罗什心念般若波罗密。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当初质问吕光那句,“鸠摩罗什若与你离去,大将军可愿还龟兹太平?”

到如今,他的无言抗争什么都没改变,故土沦落,众生流离,在当权之人眼中,佛法无边与百姓生死不如蝼蚁,他的破戒倒是点醒了鸠摩罗什,囿于污泥,心向莲花,或许他该先下地狱,再以身度地狱。

窗外朝阳初现,看不到佛塔上的圣光。眼前只有一个泪落如雨的女子,取过饼馕,鸠摩罗什将餐盘轻轻推过去,对阿竭耶温言:“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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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赵小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