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太阳又照常升起,祖慕海地处昆仑山西麓腹地,随处是郁郁葱葱的雪松和绚烂的山花,沿着奔流的清泉雪溪,延绵不绝地流向远处,滋养着远方沙漠里的文明。
沙迦牟韦每天带上努尔打猎,为即将的远行做准备。
辛薇沉浸在千年前的世界,学习这里的语言,他们的文化,走在在处处生命力极强的林海草原,感受与后世迥异的西域。祖慕海畔,善爱跪拜在石头上诵读经文,这是她每日清晨必修的功课。
辛薇的语言天赋极强,善爱十分耐心地教授她识读,也就是后世她擅长的佉卢文,精绝语说得愈发流利。
“神之所赐,润吾子民,泽幸苍生,惜佑感之。”
辛薇走向清澈的湖水,遵循精绝的礼节双手合十,低声致祷文后才双手掬起水,送在嘴边喝完,不见一滴水流掉,她全身无佩饰修饰,对着湖水按善爱教的绾了发辫,起身回到住处。
善爱和沙迦牟韦在一片花海中为她修葺了一间小木屋。沙迦的雕刻技艺很好,屋檐下刻了盛开的芬陀利花,辛薇喜欢用手指滑过木梁上的纹路,感受跨越千年的惊叹。
《涅槃经》中曰佛亦名为大芬陀利,为最殊胜的莲花。芬陀利花,也就是世人所说的白莲花,想起后世的白莲花,变成对外表看上去纯洁,其实内心阴暗,虚伪清高女子的调侃,辛薇不由含笑,让人情何以堪。沿着花丛,在不远处采光最好的高处,有个平整山石,辛薇很喜欢这里的宁静。
因怕她寂寞,善爱慷慨地送来沙迦牟韦从龟兹带来的半卷译注佛经,据说是鸠摩罗什的手抄本,只有半卷,不知怎的,辗转流传到他们手中。
鸠摩罗什,辛薇第一次听到熟悉的名字,那是活跃于十六国时期的佛教名人。
辛薇如获至宝般,难得的是汉文和龟兹文对应的手抄本,她并不懂佛法,但这是鸠摩罗什最早流传在西域的经注,不仅对佛教在中原的发展意义深远,对她来说,更是珍贵的历史文献。
在清晨善爱诵经之时,辛薇也养成了阅读的习惯,有时还捡起地上的一小截红柳枝临摹。
她很惊异西域的汉化程度,这本译注佛经使用的是秦汉盛行的篆体,佛教是大概公元三世纪中叶在龟兹盛行,辛薇记得《晋书》曾有记载:“龟兹国西去洛阳八千二百八十里,俗有城郭,其城三重,中有佛塔庙千所。”
有了这些作证,她猜想这里应是魏晋时期的西域。
辛薇一边思量着,手下的字一边不觉化繁为简,化圆为方,化弧为直,慢慢写成了她顺手的端正小隶。她没留意到有脚步声走近,善爱双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不由得端详起眼前的少女,烟青色笼罩下的身姿美好纤细,头纱下宽松的墨色发辫,衬得专注的女子神情宁谧,眉眼美若远山含烟,额间一点朱砂痕,像是微微绽放的优昙花,似凝聚了圣洁灵气。
辛薇自然不知道,善爱之所以确认她是神女转世,正是因为她偶然磕在石壁上的这个细小如花瓣的伤痕。优昙婆罗花,在佛教里为祥瑞灵异之所感,乃天花,为世间所无,若如来下生出现世间,以大福德力故,感得此花。
善爱停在女孩几步外不敢打扰,等女孩似有所觉,放下手中红柳枝起身上前,接过奶茶面带浅笑,“多谢阿姊。”
善爱扯了扯袖子,温柔中略带敬畏。
祖慕祇,这是辛薇在这个世界的新名字。
她现在的处境似真似幻,除了最开始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之后她谎称失忆,试图融入这个不可思议的环境。汉人的孤女出现在大漠,汉名可能会有意料不到的麻烦,在即将的远行前,辛薇索性接受了他们给的名字。
可她不知,祖慕祇正寓意着降生于碧海的神女。
看着地上的端正汉文,善爱认识的汉字不多,这段时间的相处知晓眼前女孩喜欢书籍,可是除了半本《阿弥陀经》,竟连像样的纸笔木简都拿不出。
她尴尬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绢帛,“这是我织的粗布,阿祇收下。”
山中布匹珍贵,善爱已经送她几件换洗衣物,怎好再收她礼物,“阿姊,我不能收。”
善爱笑上眉梢,少了些拘谨,“沙迦做了木简,路途不方便多带,我就织了这些粗布,给阿祇写字用。”接着,善爱又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这是沙迦刚做好的,他说再去寻几块墨石才好上路。”一支毛笔摆放在织锦上,笔杆简单质朴,毛质柔软圆健。山中物资匮乏,辛薇很是感动,“这,太珍贵了。”
善爱摇头,“只要,阿祇喜欢。”
善爱仿佛将这句话当作了新的人生信条,这些日子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绢帛细腻,毛笔是羊毫,辛薇心中一惊,眸光闪动了两下,“这是古丽身上的毛发。”
古丽是她们家中唯一的母羊,听说沙迦牟韦今日会杀掉它,晒成肉干。善爱神色显出几分哀伤,“再过几天,我们就启程回精绝,古丽走不了远路,留下会被狼吃掉。”
弱肉强食是大漠的生存法则,辛薇默默叹息,随着精绝语的精进,从善爱那里学会的简单祈祷颂唱,婉婉道来,“世间一切皆因缘和合,缘聚则生,缘散则灭,故无生,也无死。”
“阿祇,你将那半卷经书都背了下来?”
善爱不知辛薇过目不忘的本事,女孩点点头,善爱眼中怅然欣喜,“我和沙伽牟韦途经龟兹国,得到了这半卷经书,可惜无法领会佛法箴言,五蕴皆空,无有众苦。”
与善爱和沙迦相处的这段时间,她小心地隐藏自己的过往,保持沉默是目前最安全的相处之道。
“阿祇,可身子哪里不舒服?”
辛薇回过神,“就是听阿姊的经文多了,想到佛说多欲为苦,厄是因果。既然古丽将血肉奉献给了我们,不如就用阿姊送我的礼物,抄一段经文。”
抄诵佛经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善爱看女孩言行因缘际会,不由心中悸动感慨。
山中的生活简单惬意,她大部分时间陪伴善爱,有时也会在努尔的陪伴下四处游走,沙迦牟韦不善言辞,却是个高明的猎人和智者,自从随他狩猎过一次后,辛薇就坚定了拜其为师的决心。
沙迦身材高大沉默寡言,但狩猎动作敏捷善于隐藏,浓密的毛发下双眼深邃,总能瞬间发现猎物,以足够的耐心等待一击即中的机会。辛薇曾随他为捕猎一只银狐,默默藏在草丛里,可惜银狐天生警惕,从太阳当头等到夕阳西下才从洞里又回到溪水边饮水,沙迦将它一箭毙命,隐忍力可见一斑。
这日,见他又满载而归,辛薇忍不住求问:“沙迦阿兄,能不能教我射箭。”
沙迦牟韦大多数时间也是沉默的……
在辛薇快要放弃的第三日,沙迦牟韦忽然递给她一个箭囊,以及一把小巧箭弩,造型精致,辛薇十分惊喜。
“这是,送我的?”
沙迦浓密的胡子掩盖了半张脸,点头道:“射箭不能一蹴而就,你想学,这把弓弩适合你。”
辛薇眸光一喜,弓弩只有她小臂长短,她双手接过拉了拉弦软硬趁手,弓弩并不算崭新,显然被沙伽牟韦改造过,适合力道不大的新手,沙迦牟韦不善言辞,但十分耐心。
“精铁不足,袋子里只有二十支箭。”
辛薇满心欢喜,“多谢沙迦阿兄。”
沙迦牟韦为她调整了弓弦,教她怎样使用和瞄准,“你学会了追踪,接下来按我教你的射箭方法。”
之后的时光,辛薇每日三个时辰练习射箭,沙伽牟韦是个细心的师傅,看出女孩的刻苦,并不催促她一蹴而就。这个男人不喜屠戮生命,更多的时间他更愿意与辛薇闲谈风土与药理,西域的白山绿水有无穷无尽的草木宝藏,每遇到一些珍惜药草,看年轻的学生好奇的眼光,他都会耐心解释。
“那只鹿嘴里叼的是‘鹿衔草”,它还有个别名叫‘破血丹’,敷在伤口上即可止血。
这是藜芦,用它煮水浆洗衣物,去湿热,还能对付虫蚁。”
说到大漠中的奇花异草,辛薇就想起梁羽生在《云海玉弓缘》里的一段文字:“用天山雪莲所制炼的解毒灵丹,不但可以解毒,还可以给人增长功力。”
她心心念念,好奇地问过沙迦阿兄。没想到,沙迦带着奇怪的眼神看了她几眼,然后从家中翻出许多阴干的雪莲,“雪莲性热,只在秋天采摘,这些是去年阴干的雪莲,阿祇想要都拿去吧。”
辛薇如获至宝,“这,太珍贵了。”
“无妨,雪莲是强筋活血,治疗寒症的好药,它生长虽慢,在高山上很容易寻到。”
沙迦不知道为何阿祇对雪莲情有独钟,不过是常见的滋补草药,想到女子们都爱雪莲聘婷碧绿,便毫不吝啬地都送给了她,犹豫一番,关于雪莲还有滋阴壮阳的奇效,想了想,没再多说。
时光飞快,当可怜的母羊被晾晒成肉脯,辛薇也能射到百步以外的野兔,沙迦牟韦和善爱终于装好行囊,离别的日子到了。三人,一匹骆驼,加上无时不欢蹦乱跳的努尔,最后看了眼平静美丽的小家,踏上前往陌生世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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