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他们在佛塔已逗留了三天。
男人始终一言不发,阿祇也从未追问他的身份,努尔不知什么时候,偷跑去和骆驼依偎。
第四日清晨,当阿祇检查完男人伤势后,收拾干净,人走出佛塔。戈壁的日出给大地笼罩煦暖的金色,霞光万丈,终于是一个晴天。
女孩长发编成发辫,层层帷纱将她纤细的身姿围起,裙衫在晨风吹拂下,随着她的缓缓步伐荡起涟漪,一如既往地她走到佛塔外的土包上,环抱着一个书卷席地而坐,沐浴着晨光准备早课。
这曾是善爱的习惯。
绢帛上,她写下最后一句佛经抄文。
满眼隽秀的小隶字迹,往事如风,如今只剩她一个人行在前往精绝的路上,虽然没有发现沙迦牟韦和善爱行踪的蛛丝马迹,但她有个信念,他们还活着。
后世的辛薇与如今的祖慕祇,其实从来都不是虔诚的佛教徒,继承善爱的诵经习惯,此时令她内心平静,好像有感芬陀利花所化的佛心,渴望以己微末之诚,祈得善爱和沙迦牟韦一丝护佑。
“不复自随心行,不生邪见、憍慢嗔恚诸恶之心。说是语已,礼佛而出。”
虽只有半册经文,当绢帛用尽从头再看,仍感概万千。阿祇没有留意到身后不远的佛塔洞口,伤势恢复极快的有人靠坐在那里,正注视着自己。
几日相处,他知晓每日女子会在晨曦,坐在佛塔外同样的土丘上诵读抄经,安然的剪影,恬静的姿态与多彩的天际,奇妙地自然相融,这画面让人让人心安。
当阿祇起身,佛塔中传出男人的声音。
“你可知这塔供奉的是什么佛?“
阿祇先是一愣,转身看到他面纱下微微一笑,这人总算愿意开口说话了。
从塔洞看来,风卷衣衫,逆着光有点不真切。
“是阿弥陀佛和药师佛。”阿祇的声音冷清。
男人倚靠着土墙,脸上的光忽暗忽明,“阿弥陀佛为何?药师佛又为何?”
“阿弥陀佛的愿,在死后接引往生极乐世界,是西方极乐世界的佛,而药师佛又称药师琉璃光佛,历劫苦修多世,唯愿脚下成就净土,所以是东方净琉璃世界的佛。”
“一死一生,度化众生,当何去何从?”
阿祇所到底也算重生过一次的人了,她没有去往什么西方极乐世界,而是来到这千年前的动荡西域,看来她是与历劫尘世的药师琉璃光佛有缘了。
阿祇苦笑,没有应答。
“极乐世界,净土一方,依我看不过生则为人,死化尘埃。”佛塔下男人的语气冰冷,“杀我者,我杀之;挡我者,我亦杀之。若人杀我,乃我不济,与神佛无怨。”
一旁的努尔,没出息地夹着尾巴卧在远远的骆驼边上,耷拉的小眼珠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好像佛塔之下靠坐在那里的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度人神佛,更像刚从修罗道里爬出来的邪魔。
“人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常怀敬畏之心,方能行有所止。你我与神佛无怨,既得了佛塔的庇护……”
阿祇话说了一半,转念想到善爱和沙伽牟韦,又到了谁的庇护?心中一痛,怅然没了圣母心。
“怎么不说了?”
一声叹息,“各人有各道,你若无敬畏谦卑,我又能奈何。”
“你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
男人喜怒不定,冷冷看着她,“为什么救我?”
阿祇收拾好手上的东西,起身朝洞口的方向走来,“见义勇为,可以么?”
男人的表情耐人寻味,随后一笑。
“那我也不必执着于报恩。”
“随你。”阿祇走过他,去取水囊。
身在阳光与阴暗处的两人,男人长腿屈起,靠着塔壁逐渐修复的脸庞半明半暗,阿祇在经过他的时候停下脚步,忽然转身蹲在男人面前。
她看着那双锐利的眼睛,“十日前,你是否路过魔鬼城?”
阴影下,男人如墨的头发凌乱披在胸口,眼神冰冷地点头,“去过怎样?没去过又如何?”
阿祇暗惊,“你可曾见过一对受箭伤的男女?”
男人声音也没什么温度,“你认识他们?”
阿祇隐在裙幔里握着经卷木牍的手紧了紧,指尖有些刺痛,“你回答我便是。”
男人目光落在骆驼的鞍座,“你的箭,我见过。”
那夜用尽了二十只箭,有一根没有寻回,应是射中了一匹马。阿祇浅浅一笑,似不在意贴上她的男人,抬起右手顺势轻触他额角,男人停滞不动,任她的触摸,冰凉的触感从脸颊上撩开凌乱头发,轻轻拢向他耳后,好像在查看伤口。
“伤口结痂得好快。”
手指慢慢顺势滑向他的颈间,喉结微颤,男人盯着她的双眼,只见女子眼神一沉,“我既然能救你,就也能杀你。”
说着,一片锐利的竹刺藏于指间,动作利落秀气,已抵上男人的左颌骨,沮渠蒙逊微感一丝刺痛。
“这是颈动脉窦,刺下半寸,你猜如何?”
男人冷漠道:“你的手在抖……”
阿祇微用力,一丝血迹顺着脖子留下。
阿祇愤怒,“是不是你带人袭击了我们?”
男人残破的脸有明显的不屑,阿祇将从经卷上悄悄拆下来的竹刺紧握在手,尽力佯装冷静,只见他嘴角一勾,并不否认。
那张破碎的脸竟焕发出阴鸷的兴致,“是又怎样。”
“你若杀了他们,我就杀了你。”
这半张鬼魅半张俊美的脸眼带戏谑,“你是……逃走的那个影子?”
话中饱含浓浓的讽刺,仿佛要击破女人的虚伪。他朝阿祇更近一寸,见那双曾清澈明亮的眼中蒙上阴霾,微微顿住,停在她的面前。阿祇内心几乎破防,她在第一时间,确实逃走了。
男人似乎不想击溃这个有趣的女人,停止了诛心之言,抓住她不稳的手,侧头看着她,有几分认真地回答:“杀你们的人,也是追杀我的人,黑铁骑,听说过吗?”
他的声音虽然冷,但是却是第一次难得地解释了真相。阿祇并不知这样的对话,对眼前人的意义为何,摇了摇头,追问说:“黑铁骑?为什么他们要带走阿秭阿兄?”
男人眼神一寒,“如果你想□□大可不必,黑铁骑从不留活口。”
这样的眼神让她感到危险,话到嘴边,男人好像又想起什么,“你说你的同伴被他们抓走了,也许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阿祇着急地问。
“他们有用。”男人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阿祇很想说,看来你被黑铁骑满大漠追杀,要么很有用,要么很没用,依那支神秘的队伍现在的行事,说不定善爱和沙迦牟韦还活着。
男人看她思索的眼神越来越明亮。有那么一刻有些失神,然后破败的身子一软,男人就水灵灵地瘫倒在阿祇身上,她手中还有竹刺顶着他的要害,阿祇一惊,电光火石间收缩竹刺,避开死穴,不小心划伤自己的手指,她侧身躲闪一手扶人,被男人高大的身体压在身下,对方身上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阿祇动弹不得,男人却恣意大笑。
“你不要命了!”
阿祇已经感受到他伤口崩裂,温热的液体浸湿她的裙袍,将竹刺藏回经卷,用力仍推不动身上的重量,无力感袭上心头。
男人缓住笑意,寒意消失殆尽,双眸亮的惊人。
“世有无妄之福,亦有无妄之祸。我伤过你救过你,你若愿帮我找人,你我就算两清。”
男人不接她的话,吐出两个字:“疼吗?”
阿祇不明白他的意思,男人不顾她反抗,扯过她握拳的右手,有殷红的血滴从指缝渗出,他眉头不禁一皱,将受伤的手指掰开,不顾阿祇反抗,含在口中。
阿祇如被电击,“放开!”
无谓的挣扎哪里是男人对手,牢牢被禁锢,只能任由其舔舐伤口。他从不喜与人牵绊,尤其是女人,但眼前笨女人下意识的反应,宁可伤了自己手指也不肯对他下杀手,那瞬间他如释重负。
“你说两清不算。”
阿祇终于抽回手指,默默在身上蹭点那湿润的触感,“我自会去找黑铁骑。”阿祇挣脱不开禁锢,被他扯下脸上的面纱,眼前人危险中显出几分兴奋。
“原来你长这个样子。”男人眼神幽深明亮。
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阿祇不理会他,终于推开身上的禁锢,男人肩伤果然崩裂出血,整个人仰躺在地上,望着天闷痛惨笑。
云卷云舒的天空,今天是个好天气。
半晌,阿祇才听到男人又道:“黑铁骑虽然狠辣,但也不是没有弱点。”
阿祇问:“什么弱点?”
看她那张认真的小脸,男人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只要出得起价,黑铁骑通常格杀勿论,不过他们也有个规矩,不杀三十六国的王室血脉。”
阿祇想了解更多,追问:“为什么?”
谁知男人这时却耍起了无赖,手捂着肩膀,一脸的痛苦状,“哎呦,疼……你来,我流血了。”
“前天你流了一地血,也没见你哼一声。”
“我这人,比较脆弱。”
阿祇没见过这么病娇的罂粟花,也不再废话,她脸上防备的嫌弃,在男人锐利危险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征服欲。少女的面纱是头巾的一部分,被他扯下后丝巾与发丝在风中乱舞,一颗朱砂在白净的额间分外娇艳,女子挤出了他的禁锢,随便在已经破损的衣裙上撕下一条,随便给自己的手指包扎好,完全不管男人的眼神。
他大概体会出阿兄口中所说女人的滋味了。
不待男人回味,阿祇收拾起散落的经文,她看了眼若无其事躺在地上渗血的男人,“若再像刚才,我决不会手下留情。”
男人露出笑容,“原来你,刚才留了……情?”
阿祇走过他,在他腿上的伤口踢了一脚,“不疼了?”
男人破碎的身子终于起身,挡住她,“你的名字?”他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女孩的双眼,“放心,我只是为了报恩而已。”
四目相对,阿祇很是坦荡,“祖慕祇。”
“祖慕祇,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沮渠蒙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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