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如今的辛薇,不再是辛薇,而是祖慕祇。
过夜的绿洲其实不大,前有山丘避风,若不是对环境熟悉的人很难发现这样一个港湾,阿祇默默看着这样的画面,心中激动,也夹杂几分怅然,祈祷善爱和沙伽牟韦得神祇护佑。站在清晨漠漠旷野上,她闭目呼吸微微沁凉的空气,静静享受这方天地。
千年前的花,比之后世的花朵,并没有什么不同,绚烂的盛放,让人感受到这片土地的美好与生机,没了夜晚遇袭的血腥和恐惧,浅色衣裙上的血迹斑斑,她对这片土地弱肉强食的现实心有余悸,能做的只有坚强。昨夜所幸狼群数量不多且救援及时,阿祇和努尔都只受了轻伤,只有骆驼不幸遇难。
这行人马据说是往来西域的中原商队,他们行事有度,训练有素,骆驼、马匹、货物丝毫没有被惊扰,他们迅速处理的尸体,以免血腥味引来更多的野兽。旷野没有树木阻挡,吹起夜风能大得吓人,受了伤的阿祇和努尔没了坐骑,被安排搭乘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趁夜风未强,商队来到一座避风的山丘扎营。商队很有经验,寻的山丘环水而立,似乎对周围的环境十分熟悉。
夜色渐深,商队里没有女人,阿祇幸运地分到一个帐篷。不远处走来一个年轻人,送来从骆驼身上取下的行装,吃食水囊,弓弩箭囊,还有那把扎入狼王肚子里的“沮渠”匕首。
“娘子请早些休息。”
阿祇郑重朝他行礼,“还未感激你们的相救。”
来人是个清俊少年,十分有礼,“不必客气,明日家主自会见娘子。”
阿祇累极了,简单处理了伤口,换上善爱留下的烟青色罩裙。这些人的外伤药止血效果很好。月上中天,才昏昏沉抱着努尔睡过去。
第二日,初升的太阳给万物镀上一圈光辉。
当阿祇醒来,逆光而望远处人群的方向,一匹白骆驼屹立于天际线上,骆驼之上的白袍男子远眺东方,身姿岿然,千里之外的距离,从这个不起眼的角落望去,竟脑海里不觉冒出一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当那人慢慢转回身,一种若近若离的熟悉感油然而生,昨夜白骆驼主人带着兜帽,右手举袖箭,左手持缰,那支救命箭矢正是由他所出。
有人来通传,正是白骆驼主人要见她。
当走近这位神秘人阿祇心情莫名紧张,只见他落下兜帽,一张似冰雕般的脸分明是汉人容貌,极是俊美,深邃的褐眸又带着异域风情,幽深清明,沉如深潭,与之相望能洞穿人心。他长身玉立,墨发束冠,合身袴褶的白色胡服长袍笼罩在东方朝霞的流光里,气质出尘,与之相望温煦暖意却也遥不可及。
在他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昨日见过的少年人,一个半脸假面的白发男子。少年温和有度,白发男人削瘦冷漠,腰间束着一条长鞭。阿祇缓缓朝他们走去,并不回避白骆驼主人的直视,待走近微微曲身,垂首右手抚心行礼,那曾是善爱曾对自己最虔诚的敬意,这次换做阿祇用精绝语真诚致谢:“天神保佑,多谢昨夜相救。”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白骆驼主人说的是汉文,声音温润好听。
他好像笃定了阿祇能听得懂,即便她处处以精绝人身份自居,对方坦诚有礼,于是她不再用精绝语试探,改用汉文回答:“大漠儿女有恩必报,敢问阁下尊姓。”
自从西域通商之路畅通起,各国贵族子弟中早已开始习教中原文化,西域民间亦不乏饱读之士,白骆驼的驼队看上去是商旅,行走在大漠上奉行与人方便,既是于己方便,危急时刻给予孤女援助,就算有什么所图,始终是大恩。
少年人介绍:“这是我们商队的家主。”
“娘子独身屠狼,儿郎们甚为钦佩,行走大漠,相见是缘,无需客气。”
这是不想告知身份了,阿祇不做多想。昨夜这些人搭救了阿祇,有意无意就在与她保持距离,阿祇也一直在观察他们,整肃利落绝非普通商旅,尤其这个白骆驼主人,清雅高贵,丝毫不像行商之人。想到清晨他逆光远眺的样子,心念流转,不由试探问道:“贵商队可是向东而行?”
白骆驼主人看起来十分随和,坦诚道:“正是。”
阿祇心中一喜,与白骆驼主人相视而立,语气更加谦和有礼,“我与亲人失散,不知能否与阁下借一段路同行?”
他反问:“娘子要去何处?”
阿祇心中早有盘算,“我要去于阗。”
于阗比邻精绝,沙伽牟韦曾提过,那里是东行南漠至精绝的必经之路,每年七月十五是于阗诺鲁孜节的采玉祭,届时商旅云集,十分热闹。
“于阗?”
白骆驼主人双眼好像黑曜石般灼灼,若有所思。
阿祇从佛塔出来出门十余日,险象环生,没了半数行囊和骆驼,出师不利大抵如此,接下去独自硬撑行走大漠,难免凶多吉少,幸好这次绝处逢生,天上掉下来大腿让她抱。
“我叫阿祇,身无分文,会打猎、做饭、写字。”阿祇自报家门,诚意十足。
白骆驼主人顿了顿,“我以为你要去的是,精绝。”
有这么明显吗?阿祇心虚地想。那双眼睛能洞穿世事,女子不敢有丝毫慌乱,其实最好的谎话就是混在九句真话中,她说的精绝语,用的大漠礼仪,长相又是汉人,换作任何人见了都会起疑。即使被怀疑,她还是不能放弃这唯一求生的机会。
“我与家人途中遇袭不幸失散,听说西域最盛大的诺鲁孜节就在七月,阿兄阿姊提过采玉祭,我想去那里看看,实不相瞒我的盘缠已尽,没了坐骑,若靠双脚走路,很难活着离开大漠。”
白骆驼主人挺拔俊美,声音温润,竟露出难得真诚的笑容。
最后,阿祇听到了犹如天籁之音,“你识字?”
她用力点了点头,正巧脚下有一根木条,捡起来以黄土为案,用汉文和佉卢文分别写下:“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西域多国林立,民族多元,宗教多元,因此语言和文字十分繁杂,除了已被广泛使用的汉文,千年后的辛薇也研究过婆罗米文、于阗文、龟兹文、焉耆文、吐蕃文、回鹘文,还有如梵文、阿拉伯文等从更遥远的文明流传而来的文字,西域的文明博大神秘,她大学主修西域古文字,从善爱那得到指导,对佉卢文和龟兹文更有精进。
整齐的字体得到白骆驼主人的赞许,“不错。”
谁知他却回绝道:“然,你我不能同行。”
阿祇抬眼错愕地对上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活命面前,面子是小,她正要拿出求职的技巧和诚意,白骆驼主人动了动衣袖,又接上一句:“不顺路。”
阿祇嘴角一抽,不知怎样才顺路?人家有明显的婉拒之意,阿祇觉得她的运气可能不够用,似乎应知趣地表达遗憾,谁知白骆驼主人话锋一转,“然……”
又然……?
这人若近若离的态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在下虽与阿祇不顺路,不过我的商队正要前往于阗,如果阿祇愿意,不妨同行。”
峰回路转,阿祇忙抓住机会,“愿意!”
白骆驼主人嘴角微翘,把缰绳交给身后的白发男人。那人带着白骆驼离去,如同鬼魅般一点声响都没发出,一抬手,身后少年恭敬递上润湿的巾帕,白骆驼主人轻轻拭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动作优雅好看,将巾帕交给少年后,不急不慌地才开口。
“既然你会写字,商队掌事缺个文书,若阿祇不嫌弃可就此任。”
阿祇立即显出对这个提议的兴趣,“不嫌弃。”
“至于报酬?”
“管吃就好。”
阿祇回答地过于顺利,似乎取悦了白骆驼主人,连他身边的少年也抿着嘴,眼看这个女子有屠狼的勇气,也曾试探得小心翼翼,女子真诚一笑,尽显至性。
白骆驼主人垂眸笑而未语,清俊少年上前一步,“在下宋繇,是商队的掌事。”
好年轻的掌事,阿祇不敢以貌取人,赶紧见礼道:“宋掌事,有劳了。”
篝火灭,马儿啸,驼队一眼望不到头。
车马整装待发,忙碌一早的人们早已准备就绪,行商的队伍中,除了护卫,居然还有随行的学者、工匠、高鼻卷发的传教士,想来阿祇的加入就没那么与众不同了。不远处,白发之人已率领约百人守候在山丘之上,遥望过去,竟有几分金戈铁马的感觉,正是昨夜屠狼兵马无疑。那行人头戴兜帽假面,身姿凛然,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家族部曲。
阿祇曾度过文献,早在东汉末年的世族子弟门生就被当作家兵豢养,乱世人无所归,部曲永随将帅,这支商队的背景深不可测。
谈话间,白骆驼已焕然一新,立在主人面前。
那人潇洒地坐上骆驼,轻抚了它的纯白鬃毛,看向少年,“二弟,商队就交予你了。”
阿祇没想到白骆驼主人和宋繇原来是兄弟,长得不太像,清了一下脑子,这些细枝末节与她无关,退到一旁。少年带领几位管事齐齐行礼,“恭送家主。”
白骆驼主人温润高贵,跃身端坐白骆驼。众人躬身,阿祇没跟上节奏,眼睛与那双深邃的褐眸对视,与那样的眼神不期而遇,灼灼其华,不自然想躲闪。
“到了于阗,阿祇去留自便。”
阿祇想聊表谢意,才发现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似乎看到了她眼中困惑,白骆驼主人临行前又开口:“山水有相逢,在下姓李,名暠,若日后相见阿祇唤我玄盛即可。”
好个山水有相逢……
等下,阿祇的脑中轰一声炸了。
他是,李暠,李玄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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