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脸色各异。
老夫人将站在光中,不偏不倚,挺直而立的宋令月上下打量三四轮。
身形消瘦,很高,约莫四尺九(一米六五)。
肤色白皙,刚在骄阳下跑回来,脸颊间飞上粉绯。柳叶眉细细斜着,那双眸子倒是生得极妙,不像宋志,应是像她阿母。
老夫人的思绪又不免得飘起来。
当年宋家迎娶这姑娘生母时,排场惊得吓人。
十里红妆,所有坊市都挂上了红灯笼,喜糖都撒了十缸。
彼时芳儿还年弱,不太记事,一家人住在南瓷坊的巷五街。
幼子想吃糖,她不顾颜面同其他稚子争相抢夺,最后被人骂得难堪,骂不要脸面。
后来...那新妇听闻后,特意送了满满一篮子喜糖过来。
一晃眼,那新妇都过世十年,湮成尘土。
她如今却已成为全郡的座上宾,站在这里,审判她的女儿。
“宋令月,令月嘉辰。”梅夫人咀嚼名字,冷笑道:“好名字,怎么没个好品德呢?”
“肆意冲撞父上主母,真是好大的胆子。”
周玄雁被阿母的气势吓着了,微颤着身子,往外围躲了躲。
她有些不明就里,阿母怎么对这大姐姐这么凶,瘪着小嘴,糯糯反驳道:“大姐姐送我回来,怎么不是有好品德之人?”
宋家主母轻轻扯了梅夫人的衣袖,慌慌张张道:“千金说得对,那事已经掀过,别吓着千金了。”
梅夫人犹豫深思,看着一脸惊慌的女儿,将后话咽了下去。
瞿夫人仍旧看不惯,她贯是不喜欢以下犯上,每每想来便总是想到自己是家中次女就要让着幺弟,自己是这郡守三夫人就要给大夫人和二夫人低眉顺眼,做小伏低。
“宋家的,你怎可让女儿压过你这做主母的一头?”
宋家主母听闻后,此刻缩成一团,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言。
她怕自己一个多言惹得宋令月不快,影响了星儿的婚事,她这个做阿母的定是罪该万死。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宋令月竟能不依靠她进了这桃花宴。
又后悔不该听星儿的怂恿,她微闭上眼睛,转移了视线。
“哼,没出息的东西。”瞿夫人白了一眼,也没有名目亲手处置,只好怒道:“我记得不曾给你这不孝女发过帖子,你这蹄子是谁放进来的?来人啊——”
老夫人开口拦下了瞿芳。
她踱步走向宋令月,抬着头仰视她,问道:“我只问你,你如实答便是。寿宴前,你是故意摔碎那琉璃杯还是无意摔碎的?”
宋令月淡淡道:“琉璃杯,从始至终,只有一只。不曾是一对。”
“你这蹄子还撒谎!你家主母分明同我解释这一对琉璃杯是宋家祖上传下来的,你阿父也早早地说了要给我阿母做寿礼。”
“敢问..各位先前可曾见过这琉璃?”
宋令月发现这三夫人脾气暴躁得很,而且非常没有脑子,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自己的思考。
她宁愿相信她真有点石成金之术,也不愿意她能凭借这样的智商在商海浮沉,成功至此。
就这么一两句话下来,惹得她的厌蠢症差点要犯了。
宋令月见众人的反应,又开始装柔弱。
“我这次来是代表弄珠玉的柳雾,柳掌柜来观礼祝寿。”
“不瞒大家,琉璃杯不是什么宋家祖传的,而是出自我手,是我亲自做的。”
众人听闻皆一滞。
“出自你手?莫不是在开玩笑?”老夫人有些激动。
宋令月:“自我知老夫人要过寿,便想着做一对琉璃杯给老夫人。”
“不曾想那日,星儿妹妹摔碎主母的玉影杯后,硬说是我弄碎的。”
“我生母过世得早,阿父也不大疼爱我。于是我不敢同星儿妹妹争执,不敢替自己辩驳,怕星儿妹妹又要我当..”宋令月捂着心口,红着眼圈,有些难以启齿道:“又要我在下人面前..当狗让她坐着骑。”
后宅的腌臜手段多了去了,大多是妇人之间。
没瞧过哪家闺阁女子如此糟蹋家姐的。
辛夫人听闻后,又望了望远处那宋令星,自觉那女子似是贴着自家儿子一般,越看越觉她上不了台面。
“那日主母瞧见我做好了这琉璃杯,没问我是要做给谁,抢夺过去说是当做她的玉影杯了事。”
“琉璃本就难做,我搜罗许久才得了一点材料。于是我便想抢回来,又不敢告知主母缘由,怕被嘲讽想要攀高枝。”
“一来一回,不知怎的,摔碎了一只。”
宋令月语气低落,如同水仙花上那将消逝的露水:“主母大抵觉得我无用吧,当夜就借着此事将我赶出了家门。”
一时间,整个凉棚里,空气低凝。
各有所想。
而沉默主母终是想到了法子,她一改先态:“你胡说!明明是你私下借大钱被老爷赶出家门。”
“这琉璃本稀有。现在整个永安郡只有这一只琉璃杯,再无其二。”
“你自然能说出是你做的这样的糊弄话了。”
宋令月没回答,继续说道:“我被赶出家门后,借住在好友陈霜儿家。又因这手艺被弄珠玉的柳掌柜相中,做了她伙计。”
“今日柳掌柜突遇急事,便叫了我替她来观礼祝寿。”她展开了贴子供众人浏览。
收回帖子,拿出木盒,踱步微微屈膝给老夫人展示。
“我得了材料,特意做了这盏琉璃佛莲灯送给老夫人,愿您寿比南山,福寿安康。”
纯色琉璃灯在明黄色的丝质布垫下映衬下,如有满灯佛光。
众人大开眼界,纷纷称赞这灯的妙绝。
老夫人大喜,止不住笑意双手捧上木盒抱在怀中,伸手将这佛灯拿出。
耀阳下,绿叶下,鹅黄色的纱帐下,那佛灯色彩缤纷,夺人眼目。
老夫人在那刻,想起了她那不太美好却又极为怀念的少女时光。
一晃五十年已过,曾经的心上人早已作古,同佛圆寂,长眠青寺。
而自己也不再年少,早已有子子孙孙,在这尘世间尘缘绵绵。
但这盏五彩又纯洁的琉璃佛灯,似乎让她再次与他相见。
在琉璃佛灯拿出的那瞬间,已无需辨别谁真谁假。
老夫人态度温和,语气温柔:“好孩子,你真是有心了。”
“谢谢你的灯,也谢谢..你阿母当年的那一篮子糖。”
瞿夫人听完老夫人的最后一句话才知阿母在心中感谢多年的人竟是宋令月的生母。
她回头看着再次缩成一团的宋家主母,火冒三丈。
竟将那些不入流的手段耍到她的眼前来了!
“不知你可有何心愿?”老夫人问道。
宋令月再次激动,堪要落泪:“不敢有何心愿,只是...自我搬到陈霜儿家后,星儿妹妹似是存着气,五次三番地找我和霜儿姐姐的麻烦。我与霜儿皆是命苦之人,万万不敢与之斗争,我们只想过好自己的清苦日子。还望..还望老夫人替我们做主。”
老夫人下了决定:“刚巧我没有孙女,你就当我的义孙女,这样一来我想应是没人再欺负你了。”
宋令月止住憋出来的眼泪,行了一礼。
梅夫人知道自己受骗,错怪了宋令月,碍于面子不敢道歉,还是周玄雁闪着泪光可怜兮兮以后我和阿母一定会帮你呜呜,她连忙点头,顺着女儿的话表态。
辛夫人更是连忙动身去寻自家儿子,免得传出闲言闲语,最后得娶这晦气的——
先前在石凳上的二人早已不见,她心一沉。
此时,一贵女正回了凉棚,同其阿母小声说道:“真是令人害臊。光天化日下竟干出那样的事。”
辛夫人忽预感不妙,她问了地方,脚步匆匆地赶去。
梅夫人怕这情况莫不是要出事,索性抓着宋家主母,喊了瞿夫人一同跟着。
待众人到了极为隐秘的竹林幽处时。
乔思蜀衣衫整洁,一手中正挂着一牡丹红肚兜,另一手正抱着合上衣物的宋令星,她低着头羞红了脸。
“你——你俩!!好大的胆子!!”辛夫人气极发怒,直接上去给了乔思蜀和宋令星两人一巴掌。
巴掌声响彻竹林,惊动几只飞鸟逃逾而去。
-
张舒知陪着梁疏淮在不远处的凉亭上看完了凉棚里的全程。
此刻心里胆颤得很,先前夫人如此为难一个小姑娘,现在竟是一场误会。
生怕这位世子爷对夫人的印象不好,连带着对自己产生成见。
“世子爷,咱们还过去吗?”张舒知试探道。
梁疏淮斜坐在藤椅上,抬眼看了一眼芳草地上那些看戏的公子小姐们,心中蹭起不快。
“话本子里,那些公子定是行侠仗义,小姐也应是温和有德。”
“我瞧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那般摸样。”
“倒是没几个官家子弟,若是有,本世子爷定重罚,罚个懂礼有义气出来。”
张舒知应承道。
梁疏淮斜眼瞧着这鬓间花白的老叔叔陪着他一天了,到现在都还战战兢兢的。
也不忍太逼迫。
他起身整理玄袍,合了扇子。
“今日多谢郡守大人作陪,领略了两处府邸的风景,赞美的话我也不多夸了。”
“不知你三岳母做寿,本世子没带寿礼,晚些时刻会遣人送来。”
张舒知惶恐推辞:“这可怎——”
“对了。”梁疏淮打断,“我来永安郡的事,保密。”
“若有泄露者——”
“世子爷,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张舒知猛地弯腰以表忠心。
离开的时候,梁疏淮同张舒知走的是来时的隐秘小道。
得了李无殊的暗号,他拍了拍张舒知后飞身上墙,仅一瞬便毫无身影。
张舒知终是能歇口气,他扶着树木,觉这世子爷真难伺候,又觉高兴,终是攀上了这护国公府。
-
“公子,我猜张郡守应是不知情的。”
这几日,李无殊忙着将新解救的姑娘安置在善园,又挤着时间将郡守府邸翻了三遍,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梁疏淮惬意地喝着茶,笑道:“张舒知是个老顽固,又生性胆小如鼠。”
“不过,说来奇怪。”
他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眉眼里染上寒气:“这张舒知同我夸赞他这三夫人如何如何好,经营着镖行和粮油铺。”
“可我瞧这人,不像有经商头脑之人。”
“听风是风,听雨是雨,脾气暴躁,行事天真又冒失。有商人的俗气,没商人的机灵。”
“这样的人,如何短短几年内,赚得这么多钱?连她阿母家都装饰得如此之好。”
“有趣,有趣。”
李无殊了然,又翻身出去,转移目标继续打探。
-
夕阳落下,星月同升,新北坊巷二街又恢复往日的宁静。
梁疏淮换下华贵玄服,穿上洗得发白的棉麻衣物出了门,刚步行至巷四街便发觉身后房檐上有人。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想转到偏僻地方以免贼人伤害无辜。
那贼人不止不休,死死紧跟,手中早已引弓待发。
“梁公子。”
正巧回家的宋令月遇到了,同其打了个招呼。
梁疏淮不得已分神回应。
只听黑夜中,似有什么闪过,砸到了某处,发出金石碰撞之声。
宋令月眼睁睁地瞧见梁疏淮在她面前倾身倒地。
“梁疏淮——!”
夜风静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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