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灯下黑

高地开阔,举目尽皆黄土扑面,太阳红艳艳火烧一般,边缘从模糊至清晰,晌午后又变得越来越模糊,一直到沉没到地平线以下,百姓居住处零零散散亮起碎灯。

刘玉琦身旁一左一右仆从各持着一把火炬,其余人也点了火分散围作一圈,火光明暗交错,照得刘玉琦前方一群人的神色也晦暗不明。

刘玉琦自清晨到晚间滴水未进,一直到将所有账簿尽数翻阅完毕,手上几厚本往地上一丢,才一言不发起身。

叶县令有些无措,那么多账目,就是两个精通账款的老手共同工作,总也要看上两日,刘玉琦一个人,仅一天竟然就完成了……默默无闻那么多年,难不成她真有什么过人天资?

近百工人杂役同他的想法却大相径庭,一整日都耗在这里,延误工期不说,白日里日晒难耐,晚间秋风又寒凉,这骄奢淫逸的长公主仍不放过他们,一干人悄悄私语,早有些许不满。

刘玉琦一直耐心等到所有人从疲倦中挣扎脱身,才平静开口。

“自本宫皇弟得了消息,从国库便前前后后拨了整整百万两白银,用以重修堤坝兼抚恤灾民,国难当前,本宫少不得也要放下些个人私欲,从出游的款项中也拿了五十万两出来,加之各地援助,零零总总也凑了三十万两,这一百八十万皆有收据,白纸黑字,诸位都是见证。”

“半月有余了,北线堤坝进程还未过一半,支出却已经高达八十二万,当然了,好好的钱总不能凭空不翼而飞,每一笔花在何处本宫都看过,不会平白冤了你们。”

她悠悠踱步至三名县令面前,三人却只将头伏得更低。

“本宫虽是愚钝了些,也知道账簿记录购买的青山石与松子黑是上好的石料,坚硬不易磨损,却也要价不菲,既是为百姓,昂贵些也无妨,如此大批量地购买,不知三位县令可否着人带本宫瞧瞧,开开眼呐?”

刘玉绮语气虽然和善,眼神却如霜刃一般冷冷劈向三人头颅,眼见三人不答也不多为难,修堤所需的各类用料她早已吩咐人取来一部分,成色普通的灰岩笨拙地躺在地上,像是种无声的嘲讽。

她复又转身对所有工人杂役发难:“三位县令事务繁忙,难免顾及不过来,你们当中到底是谁手脚不干净,还是趁早拎拎清自请认罪,本宫是个急性子,等不得,若是要本宫来查,什么时候查出是谁,你们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

刘玉绮说罢又坐回特地搬来的软椅,唤来灵华添了壶热茶,这丫头刚给她煨了盅鸡汤端来,食盒打开,扑鼻馨香迅速蔓延,在场所有人皆是整整一日都未进食,现下被这气味这么一勾,难免都有些烦躁不安起来。

窃窃私语声愈来愈大,刘玉绮从眼前热汤缭绕的雾气窥着每个人脸上或猜忌或愤怒的神色,便是偶尔听得一两句对她的不满攻击也充耳不闻,黑夜之下所有声响都静寂下去,唯有这各怀鬼胎的心跳声越加嘈杂。

又过了半个时辰,灵华忽从人群后方行至刘玉绮耳旁,二人低声言语了些什么,只见刘玉绮神情略有讶异,思考片刻之后,灵华便传了她的话,只言那偷鸡摸狗之人已有眉目,众人现下可回去歇息,明日仍如常上工。

人群散开消失,三县县令仍是大气不敢出一个,刘玉绮转头向灵华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向身后黑暗喝了一声。

“把人带上!”

两个小厮各押着一名男子,按倒跪在刘玉绮身前。

“三位大人未必识得这两人,便叫本宫为三位介绍一下。”

“左边这个刀疤脸叫王阿九,是采购物资的负责人之一,本只是让他买些零碎的小东西,可不料负责采买大件石料的人发了高热,其他人又各有事务脱不开身,便叫他兼买石料了。”

“右边这个叫李金虎,管账的总共有五人,一人三天轮班当值。”

叶县令毕竟是名义上的总负责人,现下出了这种事,暗道一把老骨头也不值得可惜什么,当下膝行上前,不住叩头:“长公主息怒!卑职已是老朽,死不足惜,自请认罪,卑职管教不力任人不清,才犯下这种错误,但凭皇上与长公主处置!”

刘玉绮只是嗤了一声,隐隐有些不屑道:“本宫要你这条命能做什么,这二人只说自己财迷心窍,才剑走偏锋想走这种歪路子,可本宫倒觉得……真正兴风作浪的,另有其人呢?”

“殿下的意思是——”叶县令回头与吴、裴二人对视一番,试探道,“要卑职找出这背后隐情?”

刘玉绮却似乎在顾左右而言他:“缺漏的款项本宫会悉数补上,若再有偷工减料,仔细你们三人的性命。”

一日劳碌下来,灵华都有些疲惫,她服侍刘玉绮上了床,自己坐在榻下却有些睡不着。

她一骨碌起身,刘玉绮背对着她,看不出是否已经入睡,灵华极为娴熟地将上半个身子伏在她床边,小声道:“殿下,你将这两人放了回去,万一这三位身边有什么人真与他们有苟且,可不是纵虎归山了吗?”

刘玉绮并未转身,声音闷闷的:“这种勾连大都是为利相聚,本不甚牢固,稍加施压便有可能崩溃,叶县令仁厚甚少用刑,吴县令却是刑狱出身的法理之人,今夜他们必要连夜审问,叶县令年纪大了,决计撑不了整夜,若这二人吐露别的线索,咱们正好顺藤摸瓜下去,若今夜出了什么事,是用刑失手,还是有人要灭口,便不得而知了。”

似乎恰要印证刘玉绮的话一般,翌日清晨她刚醒来起身,外头便有人来报,说吴县令昨日大怒用了鞭刑,一个没看住,二人皆咬舌自尽了。

刘玉绮保持着起床的姿势静默了许久,派来传话的人才听得屋里一阵爽快笑声:“也罢!天意如此,借着天灾为非作歹之人,必定不得好死!再找信得过的人顶上他两人的缺,加快修坝。”

昨日那个不怒自威令人胆寒的刘玉绮好像只是众人脑中的一个幻影,现如今又回到了醉心玩乐宴饮笙歌的现实,修坝挖渠之事也按部就班地进行。

宁、济、润三县彼此相邻,地界又小,一场洪灾将三县中人紧密联结起来,哪处有什么新消息,其他地方不多时便也能知晓。

是以刘玉绮这几日没闲着的同时,林青的耳朵也没闲着。

“听说长公主好大的威风,一天就抓住了贪污的人?”

“到底是皇室中人,欺瞒长公主,那不就等同于欺瞒皇上吗!公主是奉了皇命来的,无论如何也得保证这堤坝顺利建好。”

几个伙夫扛了医馆所需的东西来,正在角落歇脚,对话清清楚楚传到林青耳朵里。

“我看呐,长公主那样子也不像个能干正事的主儿,那两人说不定是被推出来顶罪的呢。”

“嘿我看你小子命是不想要了,饶是这几日官差来往得勤,还敢这样乱说,走走走。”

伙夫渐渐远去,他们搬货身上的津汗气味却还隐隐留在此处,林青微蹙着眉头,擤了下鼻子,慢吞吞地收拾柜台,不料却被掌柜的烟杆敲了头。

“把手上的活放放,先抓这一单的药,这可是贵客,仔细着点!”

“晓得咯晓得咯。”林青张口应下,接过掌柜递来的药方大致浏览一遭,那所谓“贵客”正向此处走来,原是有两人,二人正聊着什么,眉目间隐有忧愁之色。

“这天气一凉,大人的老毛病便要发作,偏又赶上这几日事多,好好休息都不得空。”

“谁说不是呢。”另一人接话道,“虽说是让三位县令大人共同督办,可叶大人年老,裴大人又逢亡妻忌日,什么活儿都堆到咱们大人身上了。”

竟是润县吴县令身边的人。

林青心下了然,刻意放慢了抓药的速度,试图从他们话中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好在这两人也没让她失望。

“前几日负责修堤的人可是被好好清洗了一番,一来二去的又要耽搁,当初我就说,朝廷正是关注申州水患的时候,少往里面安排自己的亲信,指不定谁手脚不干净,拔出萝卜带出泥。”

林青右手一抖,不慎将一摞用以包裹药材的纸张打翻在地,两人的注意被她吸引,她歉意讪笑道:“对不住二位爷,二位的药马上好!”

目送着掌柜点头哈腰将这两人送离,林青却有些不安了。

自己的亲信。

谁的亲信?

吴县令的吗?吴县令本是新官上任,上处任地距申州足有五百多里,到任时随行心腹并不多。

或是被他们一直忽视的叶县令?老之将至一时财迷心窍,意图扮猪吃虎?

亦或是裴县令,不将区区一个刘玉绮放在眼里,从中谋利?

她按摩着有些微痛的太阳穴,深知自己躲藏此处并不容易探知真相,当下之急是把方才得到的消息传到刘玉绮那边去,大约他们几人,获得的可用信息会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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