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校考
杏花村的猎户们冬日进山,向来结伴而行,唯独林山是个例外,不论是深冬还是苦夏,他进山,总是独来独往。
直到后来福芝亲娘去世,生长在杏花村的王金花知道村后的山林十分险恶,硬是逼着他与同样寡言的贵叔结伴,才算是改了这孤僻性子。
靠着猎得的皮毛和春种秋收的粮食,和林奶奶两手空空迁来此地的林山,硬是用一身力气置下房屋田产,将一双儿女拉扯长大。
若非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林家的光景,比起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懒汉家中不知强了多少。
在那日见识到林山出神入化的箭术之后,游奇水就放下了读书人的矜持,整日跟在林山身后讨教。
一月的时间里,但凡书院之中休沐,游奇水都会马不停蹄地赶到杏花村中。
是以虽然时间不长,但也在跟随林山习箭的日子里渐有所得。
虽然仍是拉不开林山的角弓,但也勉强学会一些把式,能将学堂木弓拉个半满,手上腿上也都添了几分力气。
虽然偶尔也会有些疑惑,这杏花村背后的山里是有龙还是有虎啊,才练得出林山这一手百步穿杨的绝技……
不过既然得了林山的嘱咐,游奇水也不再深究,只当是林家家传的一些窍门罢了。
*
京城,白鹿书院。
书院中像游奇水这般从未摸过弓箭的寒门学子不在少数。
逢此大考,这些家中实在贫寒的学子,也只有听之任之,暗自盘算着就算跌入乙班,来年再想法子考回来。
也有几个家境稍好的,硬是东拼西凑借来银钱,咬着牙请了武馆的夫子。一个月苦练下来,总算能把弓弦拉得像个样子。
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洒在白鹿书院的校场上。
几个新扎的草靶沿着青石砖墙一字排开,靶心上用朱砂新描好了红圈,一旁的兵器架上,制式木弓和羽箭静静摆放,供没有自带弓箭的学子取用。
校场边的老槐树枯黄枝丫下,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全然不顾一旁凝重的气氛。
神经紧绷的学子上前挥手驱赶,又继续默念着自己誊抄在衣袖内侧的口诀,指望能得个好成绩。
“甲板,射艺考核——” 教习浑厚的声音在校场边响起,众人都不住地往甲班所在的位置看去。
“甲班,崔巍。”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绛紫色劲装的少年踏着冬阳走来,束袖扎腿的装束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挺拔身形,束发随着步伐轻晃。
他左手戴着一枚玉扳指,背后那张雕花木弓引得众人侧目,那是国公府特制的长弓。
学子们不自觉地露出艳羡的神情。崔巍却恍若未觉,径直走到靶场中央,朝教习微微颔首。
教习高声宣布:“射三箭,取最佳成绩。”
崔巍凝神细看,缓缓吐纳。
他修长的手指搭上弓弦,玉扳指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他的动作十分标准,甚至能从中看出几分端方雅正的气势。
弓弦轻颤,第一支羽箭破空而去,紧随其后是第二、第三箭。
三箭连珠,箭箭咬尾。
校场上鸦雀无声,只有去查看箭靶的小书童的脚步声。
教习接过书童递来的成绩单时,眼底闪过一丝赞赏,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宣布:
“崔巍,三箭均是九环,取上上等。”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也不知是欢呼他开了个好头,还是在为世家子弟又添荣光而庆贺。
崔巍倒是没在意身后的声音,神色淡然地收好弓箭,走向几位相熟的同窗。
齐牙咿咿呀呀怪叫着:“完了完了!我这点三脚猫功夫肯定要垫底了!同光,咱们怕是要做不成同窗了!。”
崔巍但笑不语。以齐牙在甲班的排名,即便射艺垫底也掉不到乙班去,更何况这一个月,齐牙没少往国公府跑,跟着府中的武夫子们学了几手。
要知道,崔巍家中的武夫子们都是军中下来的老将,即便只是学些皮毛也够用了。
一旁的游奇水却认真安慰道:“承颜兄多虑了,以你的成绩,就算射艺垫底也无妨。倒是我,文课只得中下,若射艺再……”
崔巍看着他仍戴着学校发的弓箭,也知晓他家中并不富庶,也并未继续追问。
倒是齐牙,有些口无遮拦:“你就没去找些武夫子?”
游奇水挠了挠头,也不觉难堪:“京中武夫子实在是昂贵……”
“不过好在我有一位族叔,是乡间猎户,这段时间跟着他学了一些,勉强算是练过了吧。”
几人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安慰。
即便崔巍与游奇水在三花镇有过同行之谊,但二人并非十分相熟,不过是见面点头的交情。
寒门与世家,终究是泾渭分明的两条路。
“甲班,游奇水。”
教习的唱名声远远传来,惊飞了校场边老槐树上的麻雀。
游奇水整了整衣衫,朝众人拱手一礼,大步走向靶场,他背着书院配发的木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朴素。
他的弓箭袋并未放在背后,而是学着林山系在了腰袢上。
取箭,搭弓,凝神。游奇水深吸一口气,耳边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视野里只剩下那个朱砂描红的靶心。
林叔说过,只要死死地、一刻不歇地盯着,手眼合一,便能够……
咻咻咻——
三箭连珠而射,竟然没有一支脱靶!
教习接过书童递来的成绩单,眼底掠过一丝讶异:“游奇水,三箭七环、四环、六环,取中上!”
众人哗然,几个平日交好的寒门学子激动地涌上来,纷纷追问他师从何人,明明大家都是从零学起,其他人不脱靶已是难事,竟然他能够得这样好的成绩。
“侥幸,侥幸……”
游奇水连连拱手退后,直退到几人身旁,才躲过众学子的祝贺和追问。
崔巍静立一旁,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游奇水腰间那个特殊的箭袋上。
几轮测试过后,齐牙也拿着自己中下的成绩走到了几人身边。
游奇水倒是有些开心,祝贺他说:“承颜兄,这下你放心了吧,这个成绩一定是能待在甲班了的!”
齐牙撇了撇嘴,若是旁人这般说,他定要以为是在讥讽。
可眼前这人向来老实,反倒让他更郁闷,只是说:“中下,勉强过关罢了。”
他又想起游奇水的中上,有些不忿:“你还真是运气好,我跟着同光的师傅学了那么久,也堪堪中下,怎么你跟着猎户学了学,就中上了?”
游奇水仍是一脸憨厚地挠着头:“运气好罢了。”
崔巍却上前一步,看着他腰间的箭袋:“这箭袋的绑法,也是你族叔教你的?”
游奇水点头:“自然。”
崔巍环顾四周,压低声音继续道:“令叔莫非是北方人?”
游奇水忙摇头:“族叔世代居于本地,从未出过远门。”
一阵诡异的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齐牙却像是被勾起了心思。
“啥意思啊,同光,难不成他那族叔真有什么本事,还能比过你家的夫子不成?”
崔巍看了看两人,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毕竟这也只是人家的家事,更何况他也只是一知半解,并不熟练。
游奇水腰间扣袢的系法他曾在祖父的兵器藏书上见过插图,据传是北疆军户的习惯。
衡朝立国之初,百姓则被分为军户、民户和奴籍三类户籍。
军户是从未开国时便留下来的户籍制度,军户中的男儿,但凡征召,必上战场,父死子替,兄终弟及。
打得家中只剩下无法上战场的老弱妇孺,才能够改军户为民户。
虽然军户多战死,但战乱年代,军户家中可以存有兵械甲胄自保,有朝中供给粮食,得胜归来还有大量的军功赏赐,是人人艳羡的身份。
朝廷给予优厚的条件善待军户,军户报之以忠义,上阵杀敌,保卫家国。
是以,军户制度能够成为衡朝的立国之本。
自然,在这样的制度下,军户不可搬迁,不可逃遁,否则便是不赦的重罪。
别说军户家人,连其邻里亲友都会被连坐并罚,充入奴籍。若是大义灭亲,揭发检举,不仅不会被罚,还会受到奖励。
而如今的皇帝,推行休养生息的治国政策,军户也不用上阵打仗,还有朝廷供给的粮食银钱,更是成了香饽饽。
重重条件之下,大衡的军户悉数都生息在北疆一带。
即便有嫁女娶媳,还是在本地。
所以……
游奇水竟然在土生土长的“族叔”手下,学会了北疆军户特有的打结方式,实在是有点让人疑惑。
即便是机缘巧合之下学来的技巧,但游奇水的动作与气势,也不是书院教授的君子礼射,而是真正经历过沙场厮杀才会养成的战姿。
弓步如松,眼神似电,每个动作都透着凌厉的杀伐之气……
是崔巍府中那些老将们才会的把式。
“……同光?”齐牙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崔巍收回思绪,轻笑着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故意瞥了眼齐牙依旧白皙的掌心:
“我只想说,或许是你练得没有人家多,才棋差一着吧。”
齐牙也不疑有他,恶从胆边生,整个人猛地朝崔巍扑去:
“那我可就还得厚着脸皮去世子家中蹭课了,这次,一定让陈教习好好地给我练练!”
崔巍笑着侧身避开,余光却仍锁在游奇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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