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四年四月,淮南一带发大水。
淮南靠湖,湖东有运河,运河间隔有堤坝,东有四堤,西有六堤。淮南雨水连续了落了一月,运河水位上涨,冲垮了东边堤坝,顷刻之间,运河水湖水混为一体,整个淮南沦为泽国。
四年年初,匈奴举兵来犯,战争持续四月,北方战士死伤无数,连带着国库钱财也随之消逝。
国库亏空不足,淮南灾情严重,皇帝下令,让户部召集文武百官,共同筹集钱财粮食,解淮南燃眉之急。楚纪允为户部尚书,领命之后,不出两日便征集到了十万两白银连夜送往淮南官府,可奇怪的是,白银到达淮南,满打满算的十万两却少了一半,这当中究竟是有人中饱私囊还是贪污受贿便不得而知。
国库本就没钱,这筹备的赈灾银还少了一半,皇帝大怒,又怕打草惊蛇,便派人暗中查探。探子从淮南一路追查,赈灾银所经手的官员都不放过,最后查到了户部头上。
皇帝看着密探传回来的密折,咬牙切齿将折子扔得老远。
昭阳站在他身后,贴心的为他把折子捡起来,余光不小心瞟到上面三个字,小心翼翼的问道:“皇兄这是,怀疑楚尚书?”
“赈灾银的密诏上,盖得是他户部的印,这叫朕如何不怀疑。”皇帝沉声道。
“既然怀疑,那就去查。”昭阳道:“直接派人去搜查他的宅子,若发现半点赈灾银的迹象,就将他收监。”
“不可。”皇帝拒绝道:“楚纪允在朝中威望很盛,在民间更是得百姓爱戴,若没有证据,冒然搜查,定会引起公愤。”
“证据?”昭阳又问道:“要何证据?”
皇帝道:“如此大数额的银钱,必定有个什么账本记录,才不会有错漏。”
昭阳笑道:“那就去找账本。”
“如何找?”皇帝叹息道:“派人去他府上嘛,这样只怕会打草惊蛇。”
昭阳将密折放回桌上,思虑一番,片刻后,心中便有了主意,她莞尔一笑,笑容不达眼底:“皇兄放心,这件事情就交给臣妹吧。”
第二日,昭阳故意在下朝后拦住楚纪允,向他表露“真心”,然后又让人在京中散播流言,以便她入住楚府。
去楚府前,皇帝曾来她宫中找过她,对她关切道:“楚纪允此人,心思深重,你务必小心些。”
“皇兄不必担心,昭阳心中有数。”昭阳轻笑一声,坦然道:“必要时,还请皇兄与我共同作一出戏,以此取得他的信任。”
*
刑部大牢中,楚纪允双手双脚被束于刑桩上,动弹不得,昭阳立于他身前,眼神狠厉道:“这刑部大牢里的刑罚虽比不上大理寺狱,但也足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纪允嗤笑道:“公主这是想……屈打成招。”
“你……”
昭阳被呛了声,想说之话被尽数堵在喉间,牢中审问之人见状,立马上前,沉声道:“公主,审问之事,还是让下官来吧。”
昭阳看着他,点了点头,后退了几步。
审问人看着楚纪允,厉声问道:“楚大人,在您府上搜出了救灾银钱账本,又有户部的文书供出他亲眼所见你在密诏上盖了印,人证物证俱在,只要你说出赃银下落,我可免去你的皮肉之苦。”
楚纪允冷笑一声,不说话。
审问人又道:“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他给旁边的狱卒使了眼色,狱卒一看,立马扯着鞭子上前,狠狠的给了楚纪允几鞭子。
鞭子落在身上,立马印上一道红色的血印,至始至终,楚纪允除了闷哼几声,再无其他话。
昭阳身后宫人没见过这种场面,有些害怕,低声道:“公主,牢中湿寒,我们出去吧。”
昭阳“嗯”了一声,拢了拢衣裳,朝外走去。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比起那暗无天日的大牢,外面果然是另一番景象。
昭阳站在大牢外,想起她刚把账本交给皇兄的时候。
当时皇兄把账本扔给刑部侍郎的时候,她心中有多想刑部侍郎说这个账本是假,上面的账都对不上,可是刑部侍郎翻了几遍,说账本是真。
是真的,私吞赈灾银的就是他,可怎么能是他?
不知在大牢外站了多久,昭阳觉得自己脚有些麻,她动了动,待到缓和些,又转身入了牢中。
大牢内,审问还在继续,昭阳还未走到刑房就听到鞭子抽打的声音。
“说不说。”
楚纪允依旧不开口,审问人冷笑一声,从一旁的炉火中拉起一块烙铁,举到楚纪允面前,威胁道:“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烙铁落在身上,立马发出“呲呲”地声音,其中还混合着衣服布料和皮肤烧焦的味道。
昭阳躲在刑房外,虽没亲眼看到这一幕,可光听这声音,手就不自觉握成了拳。
楚纪允硬生生挨过这一遭,还是不说话,审问人见状,又从炉火中拿出第二块烙铁,刚准备落下,就被昭阳出声阻止。
“够了!”
昭阳走进刑房,站在他身前,抬头看着他那毫无血色的脸,声音低沉:“楚纪允,你到底想要保谁?你究竟是在为谁隐瞒?”
“没有人。”楚纪允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些沙哑:“是我贪污了那些救灾的银钱,是我害死了那些受灾的百姓,”
“你当我傻吗?”昭阳吼道:“我看过那账本,那上面根本不是你的字迹。”
楚纪允笑道:“公主怕是糊涂了,我既然要盗取赈灾银,为什么还要自己写账,这不是给人落把柄嘛!”
昭阳又道:“可我在你府上,也没有发现那些银子。”
“那些赃银,我怎么可能留在府里。”楚纪允笑道:“早就被我偷运出去了。”
“好。”昭阳咬牙:“那你说,你把钱运去了哪里?”
楚纪允眼神涣散,思绪飞远,半晌后,他慢慢回神,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公主不是很聪明吗?自己去查啊!”
昭阳被他不以为然的样子气坏,厉声道:“有本事,你这张嘴就一直硬下去。”
昭阳说完便离开了刑房,离开时对审问人道:“这事还有蹊跷,以后没有本宫的允许,谁也不准对他用刑。”
*
关于贪墨一案,大理寺查了数日,依旧没有头绪,虽有人证物证指证楚纪允,可他若不交代出赃银下落,依旧无法给他定罪。
这日,昭阳在御花园中休息,不知为何,她觉得心中甚是烦闷,犹豫片刻,她决定去刑部大牢看看。
到了大牢,昭阳却发现关押楚纪允的牢房中空无一人,她自觉不妙,唤来狱卒询问:“楚纪允人呢?”
狱卒道:“回公主,大理寺卿拿着圣旨将人提走了。”
“大理寺?”昭阳道:“什么时候带走的?”
狱卒想了想:“有……有两日了。”
两日,依照大理寺的手段,能将一个生龙活虎之人折磨致死。
昭阳不敢细想,当即携着令牌赶去了大理寺。
到达大理寺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昭阳丈着身份没人敢拦她,她就那样直直的冲进了关押楚纪允的牢房。
牢房中,楚纪趴在草席上,后背一片血肉模糊,手腕脚腕都是用刑后的伤口,看样子,这至少是上了十几种刑具。
昭阳蹲在楚纪允身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去抚摸他的脸,她一摸,摸到一片滚烫。
昭阳立马起身,朝牢外大喊:“叫大夫。”
闻声而来的两名狱卒相视一眼,一脸为难道:“公主,这怕是不妥。”
“叫啊!”昭阳喊道:“出了什么事本宫担着。”
楚纪允毕竟是犯人,大夫来后也不敢给他诊治太久,只是简单的给他处理了一下后背的伤口便匆匆离去。
大夫走后,楚纪允慢慢转醒,一睁眼便看见了一脸担忧的昭阳。
“公主又来了。”楚纪允喉间缓慢地滚动,艰涩问道:“公主此番前来,又想问什么?”
昭阳压住心中情绪,轻声道:“楚纪允,你若再不肯说实话,我也保不住你。”
楚纪允艰难一笑:“罪臣所说,句句属实。”
“好一个句句属实。”昭阳仍旧不甘心:“楚纪允,我不傻,你别在骗我了,好吗。”
楚纪允笑道:“公主不也骗过我吗?”
是,她是骗了他,什么一见倾心,二见定情,不过是她布的局,为了这个局,她差点豁出自己的性命。
昭阳还想说什么,楚纪允却又昏睡了过去。
又过了两日,楚纪允终于交代出赃银的下落。
他说他将银两用木箱封好,沉入了护城河中,河底撒上了鱼网,可以直接打捞上来,大理寺派人去捞,果然捞起了赃银,这一下,便坐实了他的罪名,皇帝大怒,下旨将他秋后问斩。
昭阳再到大理寺狱的时候,楚纪允正躺在牢中草席上对着墙壁假寐。
他已认罪,狱卒没有再对他用刑,他身上,除了前几日的旧伤,再无其他。
昭阳看着他,低声道:“皇兄下旨,将你秋后问斩。”
楚纪允没有动,闭着眼睛缓缓道:“公主若只是来告知罪臣这个,那有劳公主跑一趟了,圣旨上午就传入狱中,罪臣已经知道了。”
“我来当然不是说这个。”看着他的背影,昭阳声音有点哽咽:“阿芒死了。”
楚纪允闭着的眼睛一睁,死死盯住面前的墙壁。
“昨日我出宫,打算去看看他,结果我到了他的住处却没有发现他,我又在外面找了一圈,然后在一条不起眼巷子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旁边还有他的母亲。”
“巷里的住户告诉我,他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我们上次给的钱他已经用完了,他没钱再给他母亲买药,便又去偷,这次他没有那么好运,偷的时候被人当场抓住,然后活活打死。”
“他母亲见天黑了儿子也没回家,便出来找,却没想到找到的是儿子的尸体,当即气火攻心,随他去了。他们在京中没有亲人,没人替他们收尸,尸体就那样在外面晾了一夜。”
楚纪允没有说话,昭阳知道他在听,往前走了两步,在他身旁坐下。
“我让人把他们埋了,一人立了个碑。”
“阿芒才七岁,他本有大好前途,若不是这次洪灾,他们不会家破人亡,若不是赈灾银被贪污,他们不会分不到一点粮食,流落至京城,若不是这些事情发生,他母亲不会患病,他也不会为了治病去偷,他也不会死。”
说到此处,昭阳偏过头,去看他的神色。
“楚纪允,替人顶罪很光荣吗?”
“你不是一心为民吗?”
“百姓无辜饿死,真凶逍遥法外,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公主就这么相信我吗?”楚纪允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冷笑一声,轻声道:“说不定一开始,我就不是公主想的那样。”
昭阳:“.......”
见他油盐不进,昭阳也无话可说。
“好,很好。”昭阳点点头:“问斩当日,本宫定会亲赴刑场,送楚大人上路。”
昭阳转身出了牢房,没走几步,身后就传出了楚纪允的声音。
楚纪允声音很轻,昭阳听得不是很清楚,只依稀听到几个字,好像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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