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舟的死像是盛夏的骤雨一样来的触不及防,陆清河派人将哲秀秀的尸体收进义庄后,便是将其安排在了衙门后堂的厢房中。同银铃在一个院子里,只是她昏迷了,大夫诊了苏明舟也诊了她。
但快要天黑之时,进去送药的差役发现人没了。询问门房才知道苏明舟不久前唤人带他去义庄了,很久都不曾回来。
偏僻的绿林小道,一路蜿蜒而上。翻上半山腰就可以看见几间连在一起的木屋,简陋的木门后,大堂中亮着一盏豆大的烛火。哲秀秀的尸体盖在白布之下,苏明舟坐在小矮凳上看着她,这样的姿势持续了近乎一个时辰。
来寻的差役边走边唤,伸手碰到苏明舟的肩膀时,人扑通一下栽在哲秀秀的尸体上栽也没起来。
那时候余了口气,几个差役合伙把人背到山下,但到医馆时人已经没了。
没有任何外伤和中毒的迹象,只在嘴角挂了点血迹。前一日还是精神矍铄的老头,一日内神形具消。
尸体是何玉让送回义庄的,那时陆清河还在矮寨。第二日才见到尸体,已经干瘪的如若老树一般。
穿着干净的灰色圆领袍,但裤脚鞋帮全是黄泥,一头白发也是乱糟糟的,像是有鸟儿在上面打窝一样,他看了很久才敢确认这是数日前怯懦却又有些风趣的苏明舟。
银铃他们比想象中好的快些,再次醒来时便不再那么迷茫,平静的接受了哲秀秀死去现实。
只是还惦记着自己的父亲,不顾阻拦从床上翻下来,屐了鞋跑出屋子想要找苏明舟。
但她走遍了衙门的厢房,各处柴房角落都没有找到,眼眶慢慢的又红了起来。噙着泪,可怜巴巴的问何玉。
“何大哥,我.....我爹爹呢?”
昏迷时他感觉到了苏明舟,他就在衙门里,还到屋中看自己了。可醒过来就不见了,一点踪迹都没有了。
何玉不擅长撒谎,看过苏明舟的尸体,到过他暂住过的屋子。让人清扫走了所有他留下来的踪迹,只在怀里揣着一纸遗言。
上面什么也没些,寥寥数字——请伯都代为照顾老夫的女儿,爹爹走了。
伯都是陆清河的字,在感知到死亡即将来临时,苏明舟将女儿托付给了陆清河。是对于故人之子的信任,对于陆家的信任。
这种能够让人安心信任的父亲和家世,何玉没有。更是印证着陆清河所谓公平竞争的话就是十分可笑的笑话,他竟还信以为真。陆清河出身贵族,天生就比出身平寒的何玉占据做任何事的优势。
这种优势让人嫉妒,觉得可怕。更让他们这样出身的人变成笑话,怜悯他们的自卑自负。
何玉像是厌恶腐坏的朱门高户一样,厌恶自己的多疑敏感的性子。但无法抵挡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他将苏明舟的纸笺收了起来。见到的第一反应是烧掉它,如今却还一直揣在怀中。
那张纸像烙铁一样烙在他的胸口,很烫以至于有些难以呼吸。托着银铃的胳膊,扶着她走往回走,脸色十分不自然的吱唔道:
“别....别担心,许是大人有什么事要问,所以将他带出去了。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我们先回房等着好不好。”
可要是一会儿会不来又当如何,面对银铃,他并不如面对陆清河那般能言善辩。
好在他们走在游廊下,处理完苏明州尸体的陆清河回来了。迎面走来,身上清理的干干净净的,看出来去忙什么了。
“怎么又哭了,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陆清河见那红眼的姑娘,停在她面前温声问。眸子不自主扫了眼何玉,不久前才两人才不欢而散。碰了面气氛有些僵持,陆清河并没有在毛手毛脚的去碰那姑娘。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银铃探头往他身后看去,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心下涌出一阵失落。
“大人,我爹爹呢?何大哥说你有事问他,把他带出去了。他没有回来吗?他怎么样了?”
“对不起,我没留住你爹爹。昨日恰好苏家派来寻你爹爹的人到乾州了,今日一早你爹爹跟着他们回京城了。”
陆清河很会信口胡说八道,谎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小姑娘并不知道她的爹爹被他埋了,埋在一处城郊外僻静的山谷中。
苏家十几年前是曾派人前来找过苏明舟,一直没有找到便不了了之了。苏家也因此没落,如今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哪儿还会大张旗鼓的来找一个十几年就“死了”的人。
“大人骗我,我爹爹不会丢下我一走了之的。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想走,怎么会现在走,连我师父的后事都不管!”
“我怎么会骗你,那日你也看见了你爹爹受刺激,神智有些不清,甚至将你师父认成了你阿娘。银铃,我不敢瞒你。你爹爹疯了,所以我让苏家的人带他回京城了。你好好养病,以后我带你去京城看他好吗?你不是一直想要带他去京城吗?这次他只是先走了。”
只是先行一步离开了这世界,去往了极乐。
银铃闻言,忍着了好久的泪珠突然滚下了眼眶,微颤着嘴角, “那他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
她不信爹爹竟是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了。
“他走的时候.....不记得你了,银铃。”
不认识,不记得自己的女儿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陆清河神色微微一顿,忍住了想要抱抱那姑娘的冲动。
“你爹爹生病了,离开的时候什么都留下,也已经不记得你,不记得苗疆的一切了。你别难过,等你伤好了之后留在衙门帮我。我们一起在苗疆推行新政,做出政绩来。圣上高兴,就会召你进京去。届时你就可以再见到他了,所以不要放弃好不好,你还有机会。”
他眼睛一涩,别过头去,不忍心看那双通红的泪水。
所有人都知道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亲了,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大人,他……他们刚走的是不是。是不是还没走远,我能去见他一面吗?”
其实她想问为什么那些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自己却要路引才能离开苗疆,他怎么那么残忍,她都已这个样子了,他却还是不愿给自己路引走呢。
明明这个东西朝廷管的那不是那么严格的,以前好些人花银子、走关系就能弄到的,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你能不能给我张路引,我有银子的,我给你银子。”
小姑娘抽噎道,手忙脚乱在腰间找钱袋子。
陆清河却故作严肃的恐吓道:
“你知道贿赂朝廷官员是什么罪名吗,路引不可以随意买卖。还有你师父的后事和矮寨,你都不管了吗?昨夜船也已经开走了,现在可能已出乾州追不上了。不要任性,安心养伤,听话。”
唬着一副当真要问罪的模样,银铃有些被恐吓住,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的往下落,难过的看着油盐不进的陆清河。
因数日的接连打击,平日里活力满满,每天像是有使不完精力,出不完鬼主意的小姑娘,竟恍然中生出了几分弱柳扶风之感。
可是她强撑着站在斜阳中,陆清河和何玉两人谁都不敢上前扶一把。即便心下无限的怜惜,也只是僵硬在原地。
两人间微妙的气氛,似乎是有谁敢上前逾越一步,就会出手打死对方一样。
“好了,先好好养伤,乾州你还不能一走了之。三年后我任期满,你再跟着我回京师,到那时你就可以见到他。”
回京,何玉默默的反复咀嚼这两个字。第一次听陆清河要带银铃回京的话,也是又一次感受到他的身份和家世对于自己全面的碾压。
他告诉银铃,苏明舟去京城了。而那个是压得他无法喘息的地方,也是陆清河如鱼得水的天堂。三年后以推行新政,改土归流之功,陆清河只回更加的如日中天,甚至能够进入内阁,成为大昭最年轻的阁员。
而何玉呢,依旧还是个侍卫。像他死去的父亲一样,现在依旧只是一个副都统,再过些年岁,岁月风沙一掩,连名字都消失了。
他不想让银铃去京城了,何况苏明舟就在苗疆,哲秀秀也在苗疆,她去京城做什么。
“先养好伤,其他再做打算如何?你师父和矮寨还在等着你回去,等你精神好些了,我就陪你回去好吗?”
何玉扶着银铃越过陆清河,只说陪她回去,没提回来的事。
陆清河态似乎察觉到了他话中意思,开口唤住了两人。手从背后伸出,一只短箭窝在掌中。
“这是你师父身上中的箭,我希望你能够自己亲手查出凶手来,不枉你师父教导你一番。只要你实心用事,不管是查案还是帮我开荒种田,我都会给你记功。等你攒够了功绩,无论将来圣上是否召你入京,我都会让你跟着我回京。”
他把射死哲秀秀的那只短箭交给银铃,笃定她即是回了矮寨也会再回来。陆清河与何玉相反,苗疆是一个让身为花花架子的他感到不安,只有在京城才能够安心。
他说过要同何玉争,便不会心慈手软,除非那个姑娘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何玉。
如若那般,他陆清河会备上贺礼,贺他们新婚,百年好合。
只是向来自负的他,在见到银铃亲近何玉时,还是会刚到心慌和难过。才是刚入夜,天色混沌,竹灯在屋檐忽明忽暗。不知为何院子里面的人没有点灯,一阵凉飕飕的晚风吹来,竹灯里微弱的烛火就被吹灭了。
但门下的碳盆纸钱燃烧着,蹿出的火苗更高了。火光印在银铃和何玉的脸上,两人直勾勾的盯着炭盆。
“何大哥,你怎么了?”
没想到天黑后,何玉会在院子里燃起炭盆烧纸钱。银铃摸黑而来,同他一道蹲在地上,慰寄亡灵。
何玉听见她的声音,拿纸钱的手一顿。左手两根手指头已经失去了知觉,火苗烧了上来也未察觉疼。
“没事,你怎么来了?”
“何大哥,你烧到手了,不疼吗?”
银铃伸手赶紧拍掉他手上的纸钱,嗅到一阵皮肤的焦臭。
“没事,我皮糙肉厚的不疼。”
何玉笑道,搓了搓手指是当真的不疼。烧掉的常年习武磨出的老茧,而苏明舟留下的那张纸笺烧进炭火中,化成了灰烬。
银铃拉着他的手掌看了看,支在膝盖上小声道:“何大哥,你明天能陪我回矮寨吗?”
一直站在墙后的陆清河身形一僵,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那姑娘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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