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蒿、桑叶、侧柏叶,是银铃在这山坳里能找到生发固发的药材了。艾蒿、桑叶是从阿练嫂家的仓库里翻出来的。侧柏叶满山坡的都是,邹远翻到屋背砍了一大背篼回来。
银铃在院子外支起铁架,搁上铁锅。三味药材,同阿练嫂淘米剩下的淘米水,放在锅子中煮。煮到汤汁浓郁,倒在木盆中放凉,再搭着茶枯搓出绵密的泡沫,便就可以用了。
不过陆清河不敢支使她了,老实本分的让邹远帮濯发。木盆端上来,闻见浓郁的药香,没由的心就颤了颤。
想叫他洗的时候动手尽量要轻一下,可那姑娘的身影靠了上来,又只是咽了咽津液,什么话都没有说。
脸色还是一样的难看,只是不再是翻着一副死鱼眼叫人难以靠近的样子。
有些受伤难过,让人忍不住想要安慰他。没事的,头发掉了还会再长。虽然现下大把掉的确实有些吓人,可他师父不是在乾州吗,回去吃了药就好了。
但是谁也不敢开口提这茬安慰他,都是心照不宣的默默看着。
“邹大哥,这是阿练嫂嫂给的鸡卵。这药方洗完后头发干涩,用鸡卵来润润,会好打整些。”
银铃揣上两颗鸡卵,放到桌子上,正要走开陆清河瞌眼假寐,淡淡道:
“不必了,拿回去罢。”
山中条件艰苦,因为他们的到来。小夫妻俩将养了小半年的水鸭都杀了,鸡卵也是攒了好久。
这是在山间用银子也难以买到的东西,平日都舍不得吃,怎生就能拿来洗头了。
陆清河多少还是知晓的,往日在京城什么金贵的东西没用过,糟践过。只是在什么地方该做什么事,他还是晓得的。
银铃只得讪讪的将鸡卵揣了回去,临走时还不忘叮嘱邹远。
“邹大哥,头发洗完务必要尽快弄干。一捂着,只怕更容易落发。”
这一提醒,陆清河更是胆颤心惊。待那姑娘走远,还是忍不住哽咽道:
“邹远,你....你尽量轻些。”
“哎。”
邹远应着,手中的动作更轻柔了。“大人,近来身子未感觉有什么不适的,怎会突然这样?”
陆清河抓着扶手,无奈且难过道:
“不觉得,平日同你们吃住都在一起了。若有问题,怎生就我有事,你们没有呢。”
他也不晓得怎么了,突然掉头发。一掉如此之多,放一下要将他掉成个秃子似的,叫人害怕。
“不碍事,回去后叫我师父看看就好了,洗吧。”
这会儿一副受伤了的模样,他倒是好说话得紧,还宽慰起邹远来。
头发濯洗干净,弄干花费了一个多时辰。期间只有石雷过来添水,阿练夫妇在厨房里备饭食,银铃那姑娘钻在灶膛前帮忙烧火。
带屋外石雷和邹远开始收拾东西,清扫院子时候,她才厨房里出来。手中揣着一块黑色的葛巾,被精心裁剪过。约莫三尺有余,旁有系带。
覆在头上,从额往后包发,用系带系紧,其余布幅垂至肩后。
银铃:“照着以前我爹爹的幅巾剪的,将就还能用。”
邹远自是知道这东西怎么用,遂接过来替陆清河带上,好像带上这种东西能掩盖住他脱发的尴尬了一样。
陆清河没吱声,默认了。心下有些难过,害怕瞧见头顶上那一大块的斑秃。
虽然邹远已经尽力用其他头发盖住了,但是还是叫人心里有些害怕。如今这样用巾幅遮住了,看不见也就好受了些。
银铃好心的安慰他,“大人别怕,兴许只是水土不服之征。我看过了您身子没任何问题,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在说您师父不也在乾州吗。”
说着她望了眼路边的栗子树,一阵晚风卷过。树上的黄叶刷刷的往下落,铺面满小石子路。
树杈上就变得光秃秃了,像是陆清河绝情离开的头发一样。
那姑娘莫名其妙的想,陆清河是不是天气冷了,不适应所以才掉头发的。许是明年开春,他的头发又会噌噌的长出来。
不过他悲戚的脸色实在让看着可怜又好笑,众人不自觉都顺着他。
邹远给他系上幅巾,耐心的整理,配上一袭胭脂色的长袍,一股子浓浓的士子儒雅风度。万想不到里面是斑秃的少年郎,银铃竖起大拇指夸赞他。
“大人,好看!您着张脸就是裹麻袋也好看,别担心了,走咱们用饭去!”
邹远也宽慰着他,忍不住想日后倘若当真掉的厉害了,不若剃光了去。陆清河这脸,他就是顶着个光头,也是好看的。
那人终是在一声一声的夸赞和安抚中缓和了脸色,挪到了饭桌前。
主座跟前的碗中搁着一只大鸭腿,而鸭子的另外一只腿正抓在阿满手中。小娃娃才六岁,吃得满嘴流油。
一桌子的人,殷切地盯着陆清河瞧。银铃推了推碗,小声道:
“大人快吃吧,阿练嫂嫂特意留给您补身子的。”
陆清河颇有些感动又尴尬,还未曾叫人这么当孩子哄过。毕竟幼时大人只会责怪他不懂事,长大了,他自己又成为了大人。
双手拘谨的抓袍子,对阿练夫妇点了点头,示意感谢。他吃的很斯文秀气,似乎在维持脸面一样。并未像小阿满一样,抱着鸭腿啃,一顿饭下来竟就只吃了那一只腿。
银铃嫌弃他吃得少,凑近来低声催促:
“大人您这也吃的太少了,您要努力吃饭,多补补身子。”
毕竟只有吃饱了,才能有力气长头发。
一行人回到乾州已是三日之后,石雷提前去叫了失踪名单的家属来衙门。但已迟了,修筑到一半的提塘发生坍塌,埋了数十条人命。
黄土乱石滑进数丈深的巨坑中,差役和山民徒手在里面挖掘废墟救人。提塘上站满了忧心忡忡的人,殷切的看着,希望从里面抬出来的人还能捡一条命回来。
这原本是陆清河设计用来蓄水灌溉的提塘,从泠江引水而入。再开出数条沟渠,以解决荒田缺水。修出来了,做好了,就是一项工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能为乾州为朝廷,浇灌出沃土千里。
但它却先变成了埋葬人命的坟墓,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再从黄土里抬出来时已经是面目全非。一排排整齐的放在空地上,盖着白布。
闻听消息后,一行人匆匆赶来。看见那一地的狼藉,难以想象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监事官双腿往地下一跪,“回....回大人,人都已经挖出来,一个活口都没有了。经初步查明,提塘的东南角上曾堆积的有挖出来的泥土,还没来得及运走,一下将塘坝压塌了。”
陆清河闻言,怒从心起,斥责道:
“本官说过多少回了,定要小心小心!挖出了的沙土乱石要及时运走,不可堆放在一起,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男人一脚踹翻监事官,向尸体走去。银铃已经率先前来查看,根据自己和在场寨民的辨别,确认了死者。
“大人,有些蹊跷。我们才刚找到他们家人失踪了,后脚他们就出事了。这是长山叔,还有着这个牛伯。”
那姑娘掀开白布,指着陆清河手上的名单叫他看。虽然尸体已经有些面目全非了,但她相信自己绝不会认错的。
“是谋杀?”
但似乎又不像,陆清河提溜了监事官上前来问道:“塘坝上的沙石什么时候开始堆积的?本官再三强调了要注意安全,为什么在此处堆了沙石,却不见张储来报?”
就怕提塘出事,所以每半个月就会派张储来工地上巡查。想不到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监事官见出事躲不过了,硬着头皮答道:
“回...回大人,一个月前才堆的。此前一直没有堆放在那,提塘越挖越深,人手不够就先且堆了。一直以来都没出过事,想着都最后这一哆嗦了。挖完了,一起运出去。”
“你们!”
竟是存了侥幸心里,才酿成如此大祸。陆清河气的脸色发白,一阵眩晕冲上脑,险些晕倒。
邹远赶紧扶住他,“大人先莫要动怒,先查清楚事情真相才是要紧。”
陆清河喘匀了气息才吩咐道:“石雷你陪着银铃去看看,注意小心二次坍塌。”
“是,大人。”
俩人令了命,监事官觑着脸色,领着俩人前去堤坝上查看。
案子勘察下来,有些叫人失望,提塘确实是被沙石压塌的。
塌之前那个几个寨民都还在塘底清理沙石,一个一个接力用簸箕挑着运上塘来。突然轰隆一声,塘壁就塌陷了下去,瞬间将里面的人掩埋。
逃出来的还是几个挑夫,当时撩下挑子就往上跑,侥幸捡了条命出来。
银铃去询问,工地上的人也是供认不讳,沙石就是大伙商量了,决定先堆放在堤坝上的。要论责任,谁都有责任。
听她要找凶手,老挑夫拖着断腿,嘀咕道:
“这土还是咱们几个人挑上来,二姑娘说这是要论罪,是要论我们的罪吗?”
若是蓄意为之当然要论故意杀人罪了,可现在根本无法追究罪责了。
是拿挑土的问罪,还该是拿监工的问罪,亦或是责怪他们违反衙门规定,擅自堆放沙土酿成大祸。
谁也不敢拿这个主意,都看向了陆清河。这是他主持要做的工程,是不是该要他来但这个责任。
有人又道:“二姑娘也怪不得我们,县老爷说要赶在年前将提塘修筑好,这样才能赶到明年春汛时引水进来。这催得急,咱们也是无奈。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心里也不好受。”
此事陆清河确实是着急了,算着工期,日夜兼程赶工。不若再拖拖拉拉,便就什么事也做不成。赶到任期满前,新政若还是没有一点起色,这三年便就是白干。届时再来个什么样的流官谁也不知,苗疆走走停停就还在原地踏步。
不过好在他听不懂苗话,所以未听见寨民的抱怨。银铃去禀了勘察结果,他只是沉了沉脸色,道:
“将他们送到义庄去安放好,待找到他们失踪的家人后,再让人来领。另外工期不要耽误了,休整两天后继续吧。”
说完他便扶着邹远的胳膊离开了,银铃赶紧跟上前去。
“大……大人,这里面就不查了吗?”
明明事出反常的,不日提塘修好,引了水进来想要找什么证据可就难了。
陆清河:“要查,只是不能从这里查。这些日子你和石雷有空多来转转,看着别叫再出什么事了。”
他显然还是着急赶工期了,或是立功心切,着急作出政绩来给皇帝看。
银铃有些失望,闷闷地跟在后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