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尚声听到这话并不觉得开心,倒是生出一种没来由的心疼。想起宵行云上次说的话,他这几年过得好像并不怎么好。
林听精神病住院,单语堂离世。可能还有更多叶尚声不知道的东西。
金丝雀本该被金贵地圈养,如今却挣脱了一身禁锢,在泥潭摸爬滚打,尝尽心酸冷暖。
车子的声浪裹挟在傍晚的温潮,电线杆上,一整排的小鸟惊起,奔向远处的山。
“宵行云,你过得好吗?”叶尚声失神地把内心的话问了出来,但声音太小,被风一吹就没了影儿。宵行云没听清。
“你和我说话?”他稍稍侧向后方。
叶尚声提高了音量:“认真开车!看路!”
屋外是一个土灶,年代已久,好在打扫得干净。叶尚声负责生火,小时候的经验尚存,因此火苗从蹦出到熊熊燃起,都很快很顺利。
宵行云负责做菜,白烟飘渺,落在他脸上。他好像,真的不是以前那只金丝雀了。
他有更加强大的内核。
叶尚声望着人的脸,也不管自己到底是不是主观臆断。
木柴掉了出来,燎了燎他的手指,叶尚声收回出游的思绪,加了把柴火。
小朋友稚嫩的声音传来,他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四五岁的样子,跑起来还有点踉跄。
“云哥哥!婆婆送你们西瓜。”
宵行云进屋里拿碗碟了,叶尚声上前去接。
他整个人蹲下来,把西瓜放到屋外的小木桌上:“谢谢你,也谢谢外婆。”
宵行云在这里那么受欢迎吗?叶尚声想,回过身子时发现小朋友还在,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似乎还比较腼腆害羞,不敢靠近。
小朋友的脸庞晒得黝黑,但瞳孔像黑珍珠似的,那么小的年纪,睫毛却又长又密。
“怎么啦小朋友?”叶尚声挪近了些,伸出双臂试图缓解小朋友的不安。
小朋友的看了他好几秒,糯嘟嘟的双唇总算发出声响:“哥哥,你长得好漂亮。”
这下轮到叶尚声眨巴双眼了,他反应了几秒,不禁笑出声。伸手去掐小朋友的脸颊:“小嘴那么甜啊?”
被叶尚声掐脸,小朋友反倒笑了,笑得天真,然后迅速跑掉。
他听到身后也传来了笑,很轻,但就是听到了。
他转过去,宵行云正斜靠在门口,勾着唇角看向他。
夕阳金灿灿的光线撒落在他深黑的瞳孔,映出点棕色来。门前尘埃飞舞,他微微垂着头,屋檐映出新的一条明暗分界线。
叶尚声一下砸舌,起身时两眼一黑,想去按桌角时宵行云已经大步过来扶住他。脸上笑意全消。
视线黑了半晌,触感嗅觉被无限放大。宵行云冷水洗过的手温,身上若有若无的洗衣液的味道,还有油烟的气息。
这一刻在暮色余晖中无限拉长,而后变得深刻,视线恢复时,叶尚声看到一双很熟悉的眼睛。
曾经在校园的某个角落,他被人欺负,伤痕累累瘫坐在地上,狼狈又倔强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让他先回去。
那时候的夕阳也像现在这般,如同一个巨大的咸蛋黄。而他被罩在温暖的怀抱中,跌入一片柔软的暮光。
“没事吧?”宵行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叶尚声摇头,“没事,经常这样了。”
简单几样的家常菜,带来的都是稻花村的回忆。吃完后宵行云收拾碗筷,晚点好像还要去干什么。叶尚声不清楚,但他想独自出门散步。
本来要和宵行云说的,但宵行云正好在打电话,便作罢。
村子里烟火气四起,黄牛赶着路回家。村里的老人家也挑着菜担子回去。绿油油的禾稻,在晚霞间显得安静又柔和。
叶尚声沿着路走,他总是这样,没有目的地地出发。只是这次,他连相机都没带。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尚声仿佛走出了村庄,来到一个边缘小镇一样的地方。
梧城的白桦林很少见,但这里竟然出现了一大片。芦苇长得堪比人儿还高。他走到一座高架桥一样的地方。但上面没有汽车通行。
叶尚声找了片空地坐下来发呆。他双手撑在身后,两腿舒展。他突然想听音乐,没戴耳机。
外放也没关系的吧。
他随便打开了听歌软件,每日推荐放了一首中英混杂的歌。这歌他听过,在酒吧的时候。
是Dee/RichAre的EMPTY BED.
叶尚声喜欢轻快一点的歌,这种抒情旋律的rap就很合胃口。
耳畔是风的呼吸,他闭上眼睛。伴奏悠悠扬扬地飘向天际。
暮色全部褪去,海水般的深蓝色盘旋在天穹当中。远方掉落的电线,如同吉他的弦,在鸟儿的跳跃中奏出一个个悦耳的音符。
星星若隐若现,听说夜晚天空中最先亮起的星星是金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启明星。
天桥隆隆地响。叶尚声掀起眼皮,白色的,子弹头般的列车疾驰而过。速度快出残影,带起的风加大了头发飞扬的弧度。
原来是铁轨,这里已经通高铁了。
叶尚声收回视线,望向天空。月亮还没出来,天幕还没完全暗淡。这样美的天空,叶尚声印象中也有过一次。
在学校,在一处长椅处。宵行云抽着烟,俩人都狼狈不堪。
想到这,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叶尚声捞起来看,是宵行云。
他滑动右键接听:“喂。”
宵行云的声音穿透屏幕,呼吸不太稳,“你去哪了?”
“我......”叶尚声刚想说,后知后觉却发现自己也不知道乱逛到了哪里,只能如实道:“我不知道。”
对面静了几秒,在平复呼吸:“迷路了吗?周围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
叶尚声没有打算反驳“迷路”这个说法,他打量着四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有白桦,很高的芦苇,有高架桥和高铁轨道。”
他的话刚落下,头顶一架飞机进入了视野。在广袤的蓝色田野驰骋飞翔,那么小,显得那么安静。
虽然知道是无用信息,但叶尚声还是说了出来:“有一架飞机,飞得很高很高。”
他脑海中蓦地出现一句话,是当初他对宵行云说的:“宵行云,我要走了。”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不留神说了出来。
对面好几秒没说话,手机里只能听到电磁传来的呼啸风声,不过多久,摩托车的引擎响起。
宵行云慌了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尚声觉得他说出的话在细微地战栗,就连呼吸也在竭尽克制。
“去哪?”
叶尚声的心脏抽了抽,被无形的织网勒住,挤压。他下意识想说梧城,反应过来发觉不是这么回事。
唇瓣翕张,不等他开口,宵行云的话再次传来:“别走,等我。”
屏幕那头并没有挂断电话,呼啦啦的声音吹动着身体内生成出来的枝桠,心口被挠得发酸发痒。
约莫十来分钟,叶尚声听到摩托车飞驰的声响,在这片寂静之地显得过于明显。
见到人的刹那,车子急刹,草屑被车轮卷得到处乱飞,宵行云摘下头盔,四目相对。
光线太暗,叶尚声隐约看到宵行云的眸光亮了亮,眼尾泛着不明显的红。
他站起身,宵行云已经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气都还没喘顺。
嗓子不知道为什么哑了,他倔强地对着叶尚声再问了一遍:“你要去哪?”
叶尚声愣了愣,这样的眼神。
为什么这样看我?给我错误的信息提示......
梦里酒店的一幕一晃而过,叶尚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宵行云,你是喜欢我的对吧?不然为什么那么紧张。
“你要去哪叶尚声?一声不响就跑?你是三岁小孩吗?”
所以真的是梦吧,叶尚声根本没有当时的勇气,把积压的心里话一骨碌吐出来。可是不说出来他就不快,很烦,真的烦透了。
“你在关心我吗?”叶尚声恢复成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如应付以往对他表白的那些人的模样,借着开玩笑的名义打趣,嘴角勾着温和的笑。
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温和,这样的温和带了点攻击性和试探,是他的自我防护机制。
“以什么样的名义呢?老板?我记得我好像辞职了,现在也不是上班的时间,公司不用负责任。还是说,出于朋友的人道主义关心?”
宵行云微微蹙着眉,叶尚声不等他开口又继续道:“宵行云,我们是朋友对吗?”
每个字都如同锋利的刀片,在俩人的心口来回拉锯切割,鲜血暗自奔流,血淋淋地盖住胸口。
这话是宵行云自己说的,在学校的时候,却滞后地在俩人之间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而今晚就是一支催化剂,于是火焰快速迸发,粉尘爆炸般发出尖锐爆鸣。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叶尚声强行压制住翻腾的委屈,表面依旧是随意的,满不在乎的,带着如潘多拉魔盒的笑。
他是伊甸园的蛇,对宵行云散着致命的魅力。
蛇齿刺穿皮肤,毒液在体内肆意横窜。
宵行云攥成拳的五指再次收紧,又倐地松开放下。他就这么注视着叶尚声,整整十秒才开口。
“是。”
风横亘在俩人拉开的一米间距,叶尚声笑眼弯弯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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