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绝起身离开。她拎着叶飞云的芥子袋，芥子袋由手指勾着，悬在腿侧轻晃。
错身而过几步，叶飞云才开了口。
他朝向许知绝，略微颔首，眼帘半垂，“芥子袋中并无贵重之物，师姐想要，飞云亦不敢拦，只是其中有罗盘、符纸、笔墨，皆是明日青山学堂上课需用，不知师姐可否将这些东西还给我？”
许知绝停步转身，微湿的发梢在空中打了个圈，漾起一阵浅淡的凤凰花热烈的香气，迅速被微风吹散。
她看向他，叶飞云状似在问她可不可以把东西还给他，实则在试探，他明天可不可以去青山学堂上课。
她与叶飞云打了几百年交道，这个人说话向来拐弯抹角，心、机、深、沉。
“不可以。”
许知绝的语气云淡风轻，眸底却好似夹杂着一丝不同的温度。
内门弟子入青山学堂学习是宗门规矩，曾经她是例外，现在就连她也不是例外了，又如何能拦得了他。
*
草堂山，青山学堂的竹阁依山势而建，茂林深篁，遮天蔽日，亭台楼榭坐落于各处地势平缓的山鞍之上。
“大师姐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连把剑都不留给你。”柳听晚语气愤懑。
这节课正是剑术课，他们的任务是将青山派与横贯山脉交界一侧的妖兽清理出去。
青山派背靠横贯山脉，每年横贯山兽潮之时，会有妖兽闯入宗门侵袭，青山派会定期组织宗门内的弟子清理妖兽加固阵法，顺便锻炼弟子们的剑术。
“我这儿还有一把剑，反正留在我这儿也没用，不如送给你，其他弟子送给你的东西，大师姐总不能还往走抢吧。”柳听晚说着从自己的芥子袋掏出一把锃亮发光的剑，剑柄雕着苜蓿花花纹，悬着紫色剑穗。
剑法乙字班不止柳听晚和叶飞云二人，但其他弟子都眼观鼻鼻观心，无动于衷置之不理。
一个班二三十人，都像傻子一般，呆站在各处。
他们能怎么办，长老听到叶飞云的剑是被大师姐拿走了都没说什么。
只有柳听晚在为叶飞云着急。
柳听晚离得他太近，叶飞云不声不响后退一小步道，“师姐不必。”
“不必不必，总是不必。先前你炼丹需要草药我说送你，你说不必；后来又缺符纸，你还是不要，我知道你不喜欢欠人人情，但现在你要清理妖兽，没有剑该怎么办？难道你是想用你这副血肉之躯喂妖兽不成？”柳听晚目含担忧，越说越心急，“你这个死板性子，不改往后是要吃亏的。你拿了剑又能如何，难不成大师姐还能现场抢了不成。”
柳听晚说得对，‘大师姐’的确会抢了她送他的剑。
许知绝从林中走出，身后跟着整个剑法甲字班的人。
“此次甲字班和乙字班一同清理兽潮，由我领队。”许知绝解释了两句，而后走到叶飞云和柳听晚近前。
“这剑，你还送吗？”许知绝问道。
没想到背后谈论大师姐还能被当场听到，虽然柳听晚也没说什么坏话，但她还是尴尬得不行，许知绝都走到了她身前，还没缓过来。
不等柳听晚反应，许知绝随即又道，“若是送了，可就归我了。”
柳听晚的面色唰一下变白。
“大，大师姐，你怎么能？”她鼓起勇气看向许知绝，“叶师弟丹田上的伤还没好全，本就不方便使用灵力，若是再没有剑……”
许知绝轻启唇瓣，冷眼看着她，吐出几个字，“与我何干。”
柳听晚看着她，眸中含着泪珠，刹那间遍体生寒。
“乙字班共多少人？”许知绝收回落在柳听晚身上的视线，转头问道。
“启禀大师姐，乙字班共六十四人。”一位弟子道。
许知绝点点头，“甲字班剩余二十一名弟子，各带三名乙字班弟子清扫兽潮，多出的一人跟我，一盏茶的时间。”
许知绝话音刚落，有相熟者便站在了一起。
“听晚，走吧。”柳听晚的好友大着胆子前来拉她。
柳听晚抹抹眼泪，环视现场一圈，“不行，我得和师弟在一起，要不然没人和他组队。”
那师弟就又会落到大师姐手里。
“大师姐不会为难我。”叶飞云声音沉稳，举止泰然。
他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许知绝再会伤他。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说大师姐不会为难你，我不信。”
一盏茶的时间马上就要过去，她的好友为难地看着赖在这儿不走的柳听晚，最后一刻还是回到了队伍里，和剩下的师弟组队。
“既然你不愿意，那你们俩都跟着我。”许知绝扫了一眼柳听晚，看向周晖，正是他带领包括柳听晚好友在内的两位弟子，“你带两名弟子就好。”
周晖拱手抱拳，“是。”
“若遇到高阶妖兽，不要贸然上前，及时上报消息，我会赶过去。”
“谨遵大师姐号令。”
许知绝领着柳听晚和叶飞云，率先入林。
横贯山与青山派内不同，随处可见异变植株。柳听晚砍下藤蔓，穿过妖藤虬结的洞口。
许知绝就跟在柳听晚后面，叶飞云断后，她反而是最安全的那一个。
所以当有妖兽从叶飞云背后袭来之时，柳听晚并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许知绝一跃跳到树上，地上只剩下柳听晚和叶飞云两人。
“加油。”许知绝垂眼看着他们道。
就连鼓励的话，她说出来，也是冷冰冰的。
是一只还不会人言的鬣猪，但身躯壮大，已有了近人类金丹期的修为。
柳听晚是筑基巅峰，再加上一个虽没有武器但已到金丹期的叶飞云，足以解决得了。
“大师姐，你，”柳听晚还在愣神，鬣猪已经冲到了她身前。
獠牙利齿，张开血盆大口，腥臭味道扑鼻而来。
叶飞云早已闪身躲过，见状急忙去拉她，两人一同朝侧边退去。
柳听晚这才回过神。不是柳听晚故意愣神，而是从她见到大师姐开始，许知绝的所为所做，皆是都太超过了她的想象。
青山派大师姐，虽独自修行于鹿隐峰，不现于人前。但在众弟子口中，依然值得敬仰钦佩。
是她在宗门危难之时，一剑断开了横贯山脉与青山派的连接处，造出万丈悬崖，自此横贯山的兽潮，每年只有一小部分会越过边界渗入宗门。
也是她，每年孤身一人，入横贯山，清缴靠近青山派的妖兽兽潮。
其他弟子们在宗门边界清缴的，实则只是许知绝顾不上全线，从她指缝溜走的不那么危险的几只妖兽，远远比不上横贯山内的凶险。
她以为的大师姐，虽然高冷不近人情，但依然会爱护宗门弟子，师弟师妹。
但事实是，在鬣猪来袭之时，她连提都没提醒一句，直接落到了树上。
“师弟，你躲在我身后，一只鬣猪而已。”柳听晚胸腔憋着一口气，拔剑杀了上去。
叶飞云拧眉，他仰头望了树上的许知绝一眼。
而后收敛气息，随手折断伸到他眼前的一枝树枝，绕到鬣猪背后。
有没有一把合适的剑，其实于他并无不同。
树枝携着剑气，刺向鬣猪，隐隐窥得其中剑意，不露锋芒。
柳听晚的剑抵着鬣猪獠牙，窥到叶飞云的那一剑，神色一愣。
师弟的剑，竟然有剑意。
剑气常见，剑意难得，师父曾说过，每个人的剑，能修出的剑意，都来源于此人修道的信念，修道所求，修道所悟，若没有个百八十年，历经生死劫难，修不出来。
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修不出剑意。
师弟的剑意，锋芒深藏若虚，并不主杀伐。
是为了什么？
那一枝树枝，穿过鬣猪身躯，轰然倒塌。
“师弟你，”柳听晚径直朝叶飞云走去。
“师姐，西北三十里外出现一只虎蛟，修为接近元婴中期。”玉简传音，是周晖。
柳听晚霎时朝许知绝看去。
“走。”许知绝只有一个字。无吟剑由丹田出鞘，一道流光划过天际。
那个字像是对周晖所说，又像是对柳听晚和叶飞云所说。
柳听晚没有纠结，立即跟了上去。
虎蛟鱼身蛇尾，头似虎，却无毛。
柳听晚和叶飞云到时，只看见了虎蛟的尸身。
剑气由口及脊，贯穿了虎蛟的尸身。
金丹巅峰，越阶挑战，只需一剑。
许知绝飘然从空中落下，衣摆衣襟和脸颊，都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从周晖和其他弟子口中，柳听晚知道发生了什么。
许知绝持着无吟剑，从虎蛟口入，破背脊而出。
没有花里胡哨的剑招，没有声势浩大的剑势，所以即便紧跟步伐，离得不远，也窥不得许知绝是如何将虎蛟斩杀的。
除非就在近前。
无吟剑是一柄沉默的剑，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所谓无吟，拔剑时不发出声响，收剑时亦然，就如石沉深海，流于归虚。
无吟，又因为其主杀伐过快，只在一瞬，被杀的妖兽死时连声响都还未发出。
虎蛟的血沿着剑身淌下，待血流干净了，许知绝收剑。
虎蛟倒下的身躯庞大，砸倒了一片树林，许知绝眼前顿时空旷起来。
叶飞云好像比柳听晚都落后一步，远远地站在她对面，望着她。
又或许他早就到了。
妖兽脊骨皮毛，都是用作炼器的好材料，周晖已通知了炼器班的弟子来取。
“师姐。”叶飞云一步一步走到许知绝眼前，顿了一下，抬手擦掉许知绝脸颊上的血迹。
指腹干燥，关节处有一处薄茧。
许知绝没动。
“我记得你也是炼器班的。”她看着他道。
“是。”
“我要虎蛟身上的胸鳍。”
那是虎蛟身上最珍贵的地方，鳍骨坚硬又柔韧，是极好的炼器材料。
“戚杳杳什么时候到？”许知绝在神识中问小天道。
【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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