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朝廷大内埋探子，我原以为贵教只是浮浪不拘了些，想不到你们做的竟然是改朝换代的大事。”李尧之不急不缓跟在任天佑的身后，额前那一束白发垂在脸侧，极有走火入魔的恶人风范。
任天佑听他说完这番大不敬之言，也不竭力反驳，只淡淡道：“太师魏忠龄，也是我教中人。”
他不仅没逾矩造反，还教出了谢晋这个好皇帝，可谢家恩将仇报杀了任雪离，也不知任天佑心中是否后悔。
“魏老先生也是一尾小燕？”
任天佑摩挲着杯口的手顿了顿，反应过来李尧之口中的“一尾小燕”，便是他亲自设计的文客黑卷尾，虽有些不满这天真无邪的称谓，却仍道：“嗯。”
李尧之不讲话了，打破了一问一答式的闲谈，气氛顿时又陷入僵局。这任老教主后半辈子恐怕还没有过主动找话的举动，通常只有别人来求他办事，何须他找词说，也习惯了用单字回应人家，可见李尧之只顾低着头喝汤，任天佑又问：“魏忠龄，你认得他么？”
“他曾教我读过两篇文章，此人很是厉害。”
“自然。”任天佑表情有些微妙，可又很快冷了脸，“三声阁还对你说了蓝月谷的事情？”
“不错，你早就知道？”
“你知道这蓝月谷最先叫做新生谷么？”
李尧之忽然一愣。他记得有本专写鬼神邪祟的古旧话本上写过，人死后魂魄会飘过二十站，每过一处便会得到一块儿通关文牒，好叫死人能井然有序地去投胎。这些地方分别是土地面、鬼门关、黄泉路、望乡台、三生石、恶狗岭、金鸡山、野**、**殿、酆都城、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供养阁、鬼界堡、莲花台、忘川河、奈何桥、新生谷、还魂崖、轮回道。
所谓的黄泉二十洞，便是由此而来。
“如此说来，那封一大师也是红莲教之人？”
“他便是新生谷的主人。可他宁死也不向我透露当年进谷求医的是何人。”
其实从这山谷忽然改了名字，便知道此人已不愿归属在红莲教下，李尧之不好得直接去问二人的纠纷，斟酌道：“是你杀了他？”
“不，他是自尽的。”
“禀教主，却尘宫主有了消息——”一个铁炼甲跃进洞中利落地翻身跪地，说话很是急促，却忽然瞧见教主练功的仙洞中竟还坐着个人，他不敢直视李尧之，可视线又总是不受控制地朝那边瞟，“这……”
想到任天佑走时的匆忙，及近来的重忧之相，便能猜到教中定是出了事，听这探子的话，难道说其中的一宫之主失踪了么？可他一介外人，又不好多问，显得居心叵测。李尧之微微一笑，起身要走：“啊、我到外边走走。”
却听任天佑道：“不妨。”
李尧之微挑眉梢，又坐了回来，那铁炼甲闻言也不再闪烁其辞，认真道：“南边传来消息，有人曾在景阳一带见过却尘宫主，可他孤身一人，穿戴整洁，行路大大方方，并不像是受了伤被人擒去。”
任天佑压低眉峰，面上不悦一闪而过，却被李尧之看在眼里，这不怒已然自威的老教主沉声道：“我何时说过他是被人擒去？”
铁炼甲迅速以额头贴地，道：“属下说错了话。”
“罢了。明日一早，你便将你的部下通通领到景阳城去守着，”任天佑闭着眼睛摆摆手，有种眼不见为净的意味，又嘱咐道，“对了，传信给张生仪，叫他替我注意着，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却尘给我挖出来。”
李尧之对张生仪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早年间，景阳城主往京城重金聘了个先生，却将他的蠢笨儿子教成了状元，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这位状元之师一时声名大噪，没想到他也是红莲教中人。
李尧之惊讶张先生另一重身份的同时，又诧异于任天佑这与外界传说全然不符的一面。
无论何时，对一位霸主说“你的得力干将被人俘获了”，都算得上羞辱要挟，更何况这还是那位铁炼甲莫名其妙的假设揣测，并非实际，可任天佑仅仅是不悦，甚至还没到生气的地步，李尧之忽然想起来，除了初见他那两巴掌外，他从未打骂过任何部下。
不是说他杀人如麻，入红莲教便伴君如伴虎么？
任天佑一挥手：“去吧。”
“属下告退。”
且瞧这人磕头请罚的熟练模样，便知说错话这不好意思的事，他是十分好意思做的，任天佑竟也习惯了。
李尧之还在悄悄揣测，任天佑忽然没头没尾道：“明日，我要到总坛去。”
李尧之略一颔首：“嗯。”
简单一字，示意他已知晓，这老教主却皱着眉头，好似有些不满：“嗯？”
李尧之疑惑道：“嗯…？”
任天佑解惑道：“却尘失踪多日，宫中不可一日无主。”
说罢，他又转过头来等着，也不说话，李尧之活了这些年，一向对心大了万事便都小了的道理十分认同，且他也从不会寻事自扰，此刻却难得从这教主的语气中悟出来一些别扭来，他试探道：“那…教主您何时回来？”
果不其然，任天佑虽语气平平，却难得多说了好些话：“主持几日，并不是大事，七日之后我便回来，小子，那毒现在尚且伤不着你，你只需运功调息，练功之事，不要总擅自做主。”
“多谢教主提点。”
“……”
任天佑一走，洞中又变得寂静无声。
几位铁炼甲都不会主动与他讲话，毕恭毕敬地扮演着沉闷的黑色乌鸟，时时栖在洞顶，李尧之平日闲来无事，除了研究秘籍，便是坐在山洞前看狂风呼啸、大雪纷飞。
今日难得天晴。
低矮坠地的浓云四散，阳光得以面世，斜斜一束照进洞来。李尧之盘腿坐在洞口，见其下雪覆青杉，苍鹰振翅，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任天佑将他送到洞中，却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即便知道他要差人给清风霁月送消息，也只是冷眼瞧着，并不阻拦。李尧之唤他二人去竹屋接谢霜呈，却未收到回信，如今也不知他们相聚与否，又身处何地。
谷底竹林甚是隐秘，任天佑又承诺饶谢霜呈一命，以他对这老教主的了解，知他最是重诺，一言既出，便绝不会再对谢霜呈下手。那块儿秘境与世隔绝，谢霜呈在其中养伤，又有江氏兄弟接应，想来应是非常安全的。
只是那坛竹笋，他恐怕再也吃不上了。
李尧之心中忧虑，垂眸却见山林中有道银光明灭可见，好似有人在山中行进。
天铂山高耸入云，终年积雪，若非武艺高强，恐怕会头脑晕眩，连半山腰都走上不来，怎么会有人在林中行走？李尧之疑心是自己晃了眼，仔细去瞧，那地方又有动静，原来只是日光照到林中，反出的一道雪光。
李尧之被这阳光一照，竟觉得体内气血上逆，目内眦穴酸胀，那毒竟破天荒大白天发作起来。
难道毒发与天气阴晴也有关系？前两日天铂山阴阴沉沉，不见日光，毒气便极守规矩，安安分分地沉眠，可出了太阳，山中变暖，这毒便如苏醒一般，在他体内乱蹿。
三毒汇聚，真如致命银蛇，不断吐着蛇信，弓起身子不断朝着他的心脉进攻试探，李尧之在寒潭中泡了三个时辰，才勉强将毒气压了下去。
难不成这断魂掌嚣张霸道，还要与其他毒争谁最厉害？李尧之凝神阖眸，使身子更加接近平静的状态。
嘀嗒、嘀嗒……
水滴砸到石壁上，声音异常清脆响亮。
忽然！
一道疾风追来，竟将那岸边千斤重的石臼掀翻起来，猛地砸在水中，溅起铺天盖地的水花，那石臼中盛着些草药，此刻也全落入水中。
李尧之正吐纳气息，以真气化解关窍处淤积的毒气，现下危急万分，只得强行后撤避开，这一剧烈的动作，竟呛出股黑血来。电光火石间，只见一条白影闪烁，杳杳冥冥，宛若乘风，已自洞口来到他的面前。
又是一道疾风！
方才他那一闪，已是耗尽力气，现下那未散的毒气阻塞在穴道中，卡得不上不下，叫人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瞧着袭来的逆风。
“少主！”
正当时，一铁炼甲纵身扑来，将李尧之扑到一旁，又反手射出三枚银镖，那银镖明明一齐射出，可前两镖一枚紧追着一枚，连成一线，叫人看不清这道银光里竟然藏着两支利器，第三枚却稍有偏移，若是盲目去挡，很容易被二枚藏起来的镖伤到，可若发现其中玄机，在这里花了功夫，又会被第三枚镖击中。
这手使暗器的功夫已是非常高超，那白袍男人不动如山，以一掌相封，李尧之还道那第二枚镖怕是要伤他掌心，可他这一掌，却将前两枚一同震碎，又偏头躲去第三枚，可见其内力之深厚。李尧之暗叹不好，先前在江湖中四处乱闯，来的尚且是些不入流的草包，可在这红莲教的地盘上，来的人却个个身怀绝技。
那白袍男人听到这一声“少主”，忽然不动了。
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李尧之连忙镇压寒毒，自解穴道，咬着牙咧嘴一笑：“我与阁下无冤无仇才对。”
现下终于能看清这人的模样，他端着拂尘，一张脸棱角分明，宛若斧凿，长得甚是冷峻，说话时却是含笑咧嘴，甚是违和：“对啦，我与你自然是无冤无仇的。若是有冤有仇，那你便不能活着与我说话啦。”
拂尘无论是用作法器亦或是武器，总象征着超凡脱俗，是道门中人外出云游时的随身之物，这道长瞧着面冷，讲起话来又嬉皮笑脸，实在是奇怪，李尧之拧着眉，忽然道：“却尘宫主？”
闻言，那冷面道士身形一晃，神色僵滞，他薄唇抿成一条线，冷声开口：“此中险恶，非汝能所堪，若想活命，速速离开。”
李尧之没错过他眼底闪过的一丝迟疑不解。由热转冷，不过瞬间，反差未免也忒大了，难不成此人身染异疾，一具身体里，装下两副魂魄么？他点头道：“多谢前辈提醒。”
“前辈？好亲切的称号，我很喜欢，今日我便饶你一命！”那道人忽然哈哈大笑，纵身去了。
来时飘渺如幽灵，去时又抚掌大笑，竟是个莫名其妙、武艺高强的双面道人。这却尘宫主无故失踪，引得教中焦头烂额，可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来恐吓他？
见他离开，李尧之松了口气，这道人不过虚虚一招，还未使出真力，便已是石破天惊，其内力深厚难测，若是真打起来，恐怕实难招架。
洞顶上忽然簌簌落下许多人来，个个衣袍凌乱，精神不振，跪地时摇摇晃晃，想是方才都被那道风震晕了过去。
这些铁炼甲见李尧之完好无损，心中齐齐松了口气：“属下护卫不周，望少主恕罪！”
李尧之见他几个摇摇欲坠，还要撑膝跪地，看着倒也可怜，可他现在浑身乏力，如坠冰窟，也提不起精神来，只好摇头道：“无事无事……”
“少主！少主！”
“尧之！”
李尧之昏迷前，隐约瞧见有人扑来，下一刻便好似栽入水中，失去了知觉。
“怎么会没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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