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周山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想起来那夜寻芳阁里二人古怪又可笑的对话。
他瞥了眼池鱼举起来的糕点,表面上雕刻了一枝栩栩如生的桂花,确实是出自傅沅的手艺,她爱在甜点上加上各色各样的花朵样式作点缀。
穆周山最不喜欢花了。
“你是真不怕死吗?”穆周山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却并没有因此就将剑收回,反而向上侧了侧,与池鱼的喉头抵得更紧了些。
常家大宅中,红尘一境里,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微妙,如今又在他昏迷之时挑选了这离他留春居最近的寻芳阁作为自己的宅子……巧合实在是太多了,很难让人不多想。
但穆周山的猜测实在是冤枉了池鱼,寻芳阁根本不是她亲自挑选的,前两次相遇也都是被那不死橓坑了去。
池鱼并不知穆周山那愈发阴沉的目光背后在想什么,只是她稍稍换位思考一番,就知道这不是打个马虎就能含糊过去的,索性打算兵行险着,摊牌拉倒。
她看到穆周山背在身后的手上聚起一团灵力了,往坏处想那或许是不留痕迹取她性命的术法,往好处猜或许他打算再一次消除她今夜的记忆。
“怕,但我相信大师兄不会伤害我。”这句话太过轻飘飘了,池鱼明显地能从穆周山眼神中看出他并没被自己说服,便继续道,“否则红尘一境里师兄大可不必救我,或者说从一开始,常家大宅内,就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消除我的记忆。”
装来装去,迟早是要露馅的。
“你从什么时候记起来的。”穆周山蹙起眉头,神色冷若冰霜。
穆周山确实如池鱼所说,没有打算真正伤害她。
他曾经怀疑过池鱼是否与尹兆有不为人知的约定和秘密,得了旨意才被一再派往他的身边。所以今夜以刀剑威胁只是想逼池鱼说出背后的秘密,若一切真的只是巧合,他只需再消了她的记忆当做无事发生,以后离池鱼远一些便好。
却没料到她真这么直白地与他讲了实话,反倒让他有种事情超出掌控的不悦感。
“从红尘一境出来后。”池鱼语气平平,心里却是有些慌乱的。
直到那把剑离自己脖子远了一些,她才在心底松了口气。与此同时,池鱼脑子里飞速思考着要怎么编造一个圆满又与之前和其他弟子交流能对得上的谎言。
沉默许久,池鱼才抬头,貌若无辜地眨了眨那双大大的眼睛,似乎是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才开口道:“师兄不觉得这院子里的景象好是奇怪吗?”
不死橓在识海中听池鱼这么一讲,竟是忍不住捏了把汗。它方才一直静观其变,见池鱼一直没有召唤他出来,便默不作声地看着二人对话,此时不死橓却忍不住了,出言提醒道:“阿鱼,你想做什么?”
穆周山环顾四周。他当然觉得这周遭奇怪,尽管人为地装饰上了许多流星与荧光,在夜色中显得华丽非凡,却还是遮不住这梦幻表象下腐朽的死气。
银剑在他手中挽出道利落的剑花,穆周山把剑竖到身后,微抬下巴,示意池鱼继续说下去。
这才是池鱼初见那日认识的穆周山啊。
不死橓见她没有回应自己,就又唤了池鱼一声。
池鱼不免暗自感慨,难得见不死橓露出这样焦急的一面,真是稀奇。
她低了低头,像是要用夜色的阴影掩藏起眼中的失落,连语气中都带了点伤感:“红尘一境的崩塌还让我想起了橓先生找到我之前,家中遭遇的事情。”
池鱼给穆周山编了一个和她没半点关系的故事。
她说家里原先住在一个极其偏僻贫困的山村里,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为家中独女,她也会偶尔去山间摘点果子、草药什么的下山去集市上卖。
那日到了她半月一次的下山时间,待傍晚回家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可怕的一幕。
十来个身穿华服的官员,举着火把点燃了他们那间小小的草屋,而池鱼的“父母”已经身死官员之手。
只因为他们说在此处探查到了灵器的踪迹,怀疑他们私藏灵器不交。
“他们见我回去就将我一并捆住,打算把我扔到那火海里毁尸灭迹。我当时太害怕了,就晕了过去,晕倒之前只记得有一阵风卷着许多树叶,将我与那烈火隔绝开来。”
尽管方才在心中已经打好了草稿,可真撒起谎来,池鱼顾着神情就顾不上言辞,再加上有一丝的心虚,说起话来磕磕绊绊的,却偏偏有种提到伤心处哽咽的感觉。
她用余光瞥向穆周山,见他神色松动,就知道自己的幌子扯到了点子上。
与穆周山初次见面的那一夜,她便从他的话语中知道,穆周山极其厌恶人间滥用灵器之人,她便故意这样说道,试图得到穆周山的同情与理解。
还顺便将她为何身赋上品根骨却到了这样的年龄都不曾被修士发现给找了借口。
“再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就已经被送到常家大宅了,一个老者把叶子给我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后面的事情大师兄就知道了。”池鱼把真话和谎话捏在一起,心里有了些底气,语句也就顺了起来,“红尘一境中我看到的是我家山头的那片树林,我想走出树林去到家里再看一看我父母的模样,可是树林外面却只有一座城楼,然后我就再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眼睁睁看着自己走了上去。”
池鱼终于抬头,将整张脸转到有月光照耀的地方,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真诚地看着穆周山。
穆周山前几回与池鱼相处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他又明显能感受到这位师妹的疏离和谨慎,所以对她仅仅留下了个不咸不淡的印象。
他只记得池鱼浑身上下最让人能记住的就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她双眸的颜色相较于旁人来说有些过于浅了,在长长的睫毛下仿佛嵌着一颗乌金色的宝石,看向哪里都澄澈透亮,宛若映着一池秋水。
此时穆周山却发现,池鱼五官的其它部分原来也是十分精致的,眉毛细细弯弯,肌肤胜雪,只是在那双惹人注目的眼睛衬托下就都显得太淡了些。
他忽然有些走神,心想:应该用些浓墨重彩的颜色才能压得住这样一双眼睛。
池鱼自顾自地继续说:“师兄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与师兄的几次遭遇都像是被人故意安排似的。”她在“人”和“故意”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可是那一日师兄是为何在红尘一境里。”
穆周山将剑收入剑鞘,语气仍是十分冷淡,却比刚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与你无关。”
当他以为池鱼失去常宅记忆的时候,虽并不像其他弟子那样对池鱼自来熟得很,但还算是和颜悦色的。此刻知道池鱼已经全然记起那时他的模样,索性也就不再装什么好人大师兄了。
池鱼却完全不介意穆周山的态度,追问说:“那师兄以后还会下红尘一境吗?”
“不会。”
池鱼道:“那就对啦。”
对上穆周山不解的目光,池鱼笑吟吟地解释:“我想这个故意让我跌入师兄幻境中的人,目的就达到了。”
她见穆周山身上的敌意散尽,就又伸出右手,将手上的绿豆糕递了过去:“师兄还吃点心吗?”
穆周山在心中失笑。
这师妹可真是……好生奇怪。
他拿她性命威胁,她却关注他吃不吃糕点。
“不吃。”穆周山扫了一眼她手上分不清黄色绿色的块状食物,忍不住皱起眉头,“我讨厌所有带着花粉的东西。”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前倒去。
池鱼茫然地伸手接住穆周山的身体,被那突然袭来的重量压得整个人站都站不直。好在她背后就靠着一棵树,要不然穆周山可能会将她直接压垮到地上。
也因为池鱼这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她手上的两块绿豆糕齐齐掉到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池鱼看着地上那绿豆糕的残骸,这才注意到表面的桂花纹路,回想起刚才穆周山的话,轻声抱怨道:“以貌取糕了,明明不是桂花糕呀。”
真是可惜了傅沅姐的好手艺。
但她眼下也管不了这么多。
“树老头儿你说我现在要干什么啊?”池鱼拖着穆周山软绵绵的身体,有些哭笑不得。
*
不死橓一路是借用池鱼的手施展灵力,把穆周山送回留春居。
留春居与寻芳阁真的离得很近,但尽管知道有不死橓把关,并不会被任何弟子看到,而且万云山巅本就少有普通弟子踏足,可是池鱼仍然有种做贼的感觉,时不时探头探脑地张望四处。
直到走入了留春居的地界,她才松了口气。
可留春居那雾霭般的屏障散去后,映入池鱼眼帘的景象却惊得她说不出话来。
留春居院子里宛若一个小小的森林,到处都是十分美丽、修剪得当的绿植。可是这样一幅生机勃勃的春日色彩,却无一例外地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池鱼抬头向树冠上看去,有好几处树梢上挂着大小不一的彩虹,但与池鱼院子里的流星幻影并不相同的是,那彩虹居然有实体,此刻它们都被皑皑白雪遮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底部蓝紫色的弧度。
她问不死橓,留春居留的就是这样的春吗?才问完,她的注意力又被留春居院子中央站着的白须银发老者吸引了去。
尹兆双手负在身后,替不死橓回答池鱼道:“自然不是。原本这里是没有雪的。”然后他走上前来,没有继续用那浮空术,而是将穆周山扶到地上,对池鱼继续说,“这里就交给我了。”
即使她早就知道尹兆能知道她和不死橓的一切对话,但这样交流起来还是怪怪的。
池鱼便一言未发,直到看着尹兆扶着穆周山走入了那一层高的屋子里,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开。
她发现自己对尹兆有一些矛盾的感觉。
池鱼既觉得那他分明就是不死橓人身应该有的模样,也因此心生亲近之感,可同时又完全不敢在尹兆面前摆出任何与不死橓对话时轻松状态和不敬态度。
这滋味真不爽利,一点儿也不像她。
“树老头儿。”池鱼边顺着石阶走下,边呼唤道,“你给我说说那跳城楼的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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