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周山握着剑的手不住地颤抖,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却见陆期再不见往日总带着张嘻嘻哈哈面具的模样,那双温柔的丹凤眼此刻在夜色中半敛着,像是要将那浓重的情绪一同隐藏在黑暗之后。
他对穆周山说:“你若是要听,我们须得换个地方。”
穆周山以为陆期是指二人应该回留春居细谈,可是陆期却将穆周山带去了万云深处的银河涧。
一条小溪自左右两侧不高的山坡之间缓缓流过,近看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可若是在夏夜里退后十丈看去,便可见天上的银河自高空掠过,倾泻入谷,与那溪流的尽头严丝合缝地联结到一起。
那璀璨星辰倒映在溪水中熠熠生辉,在天地间勾勒出一座流光溢彩的云汉桥来。
因此得名银河涧。
只是银河涧四处除了夜里美不胜收,在万云中算不上灵力充沛之地,也不见灵植与秘境,因此弟子们平日里甚少来此处。
这是穆周山第一次知道,在银河涧绚烂灿若繁星的溪流之下,竟然有一方无人踏足的洞穴。
陆期轻轻挥手,将溪流的水隔在两侧,中间便空出一道干燥的石阶。一路往下去后,穆周山在一片漆黑的尽头,看到了一张发着淡紫色光芒的冰床。
上面躺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浑身上下毫无生气,穆周山只扫一眼便知,她并非活人。
于是他便遥遥停住脚步,一言不发,只等着陆期自己解释那女孩是谁。
“老实说以你对灵器深恶痛绝的性子,听我说了那样的话却还肯随我来此处,是超出我预料的。”
这话说得穆周山有些困惑,尽管他确实憎恶灵器的存在,可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向来是冲着那些滥用灵器的泥猪疥狗,从不涉及无辜,更不曾泄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为何陆期能这般了解他心中所想?
思索片刻,穆周山回答:“我只是在想,倘若陆师叔的灵器来路不明,师祖也不会将您带回山中抚养。”
他看到陆期望向那女孩的眼神中,包含着浓郁的不舍和痛惜,心下便知这女孩儿或许就是陆期口中的灵器了。
陆期强颜欢笑道:“是啊,那可是我的亲妹妹,怎么能算来路不明呢。”
此话一出实在太过震撼,穆周山的瞳孔微微放大,视线再一次落在了那女孩的脸上,她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可是仔细一看她的鼻子与嘴巴,确实是与陆期有五分相似的。
他张了张口,半晌才说:“师叔节哀。”
“三百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也说不上哀不哀的。况且,在她成为灵器的瞬间,人身就从这世间消散了。这是我用浮屠藕做的一个假身,只待有朝一日能将她的灵魂从这石头中剥离开,重新为人。”
穆周山这才重新看向陆期,与他的眼神恰巧对上,道:“这么多年,师叔却在此时突然与我说这个,可是那镜花之崖里有能让师叔如愿以偿之物,需要我代为取出?”
那虽然是问句,可是穆周山的语气中已经满是确定,似乎只是抛出一个话头,好让陆期告诉他究竟需要去做些什么。
陆期点了点头:“不愧是周山。”他还没说什么,竟就猜得**不离十。
然后他离开了那冰床,到这洞穴的侧方,用手指在空中轻轻点了几下,就摆出了一张桌几与两块圆座,招呼穆周山坐下;再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壶茶水,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模样。
穆周山不多犹豫就跟了过去。
待二人坐定,陆期吹了吹杯中并不存在的茶叶,问穆周山:“你听说过天褚国吗?”
穆周山猛然抬头,正提着茶壶的手随之一颤,便将那水泼洒到桌面上。
“看来是知道了。”陆期也未看他,只定定地凝视着手中的茶杯,仿佛水里有什么有趣的景象似的,慢慢转动着道,“那你也一定知道天褚亡国的那一场大火吧。”
“那火以王宫城门为始,分为两道火龙,一道向王宫深处烧去,另一道则一路烧至邓泸城门处,再从外侧将整个邓泸包裹起来。当年繁华的邓泸城中有三分之二的百姓赶在烈火将整座王城吞噬前逃出了城门,可是那火龙途径之处,却有无数宅府,大部分都没能来得及逃出来。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我们陆家。”
三百多年前,陆期那年刚满十四岁没几日,最爱做的事就是拨算盘清账,从小他便不喜读书,人生的究极理想便是与他的父亲一样做个简简单单的商人,将家中那不大的酒馆经营壮大。
他还有个十分可爱的妹妹名为陆知盼,原本要叫陆盼的,陆期觉得喊着与马路牙子差别不大,就撒泼打诨求父母在中间加了一字。
别人家三岁的女娃还在牙牙念诗,他家的盼盼已经能报的一手好酒名了。
街坊邻里无人不知陆家长子有多么疼爱这幺妹。
陆期最为期待的事情,便是弱冠之年从父亲手中接过酒馆生意,好好经营几年,凑够足够的嫁妆,风风光光送陆知盼出嫁。
如果没有那场妖火的话。
他不懂什么政事,茶楼酒肆的客人们整日交流着四处打探来或真或假的消息,可陆期忙于后厨,亦或穿梭在桌椅之间,总难得听完整什么故事。
也是后来他什么都失去之后,才明白神器与灵器到底什么,将将弄清楚那天褚国主驰旭由何一念之差,导致整个王国无数百姓遭受那灭顶之灾。
没有人知道那场大火从何而来。
阜熙公主从城楼一跃而下后,原本的日丽风清荡然无存,太阳被不知何时飘过来的乌云遮挡起来,整座邓泸一瞬间被笼罩在了天昏地暗中。
然后就见阜熙公主的尸身周围突然燃起了一片火焰,沿着她的身躯画出了一道圈,那火离得她极近,却没有燃烧到她分毫。
烈烈火舌轻轻抚摸着她,仿佛在做最后的道别。
可是那温情只持续了一弹指顷,随后无风自起,蔓延到城门之下,然后一瞬间就将整座城楼吞噬进去。
城楼上站着许多人,几十名护卫、大臣,还有天褚国主驰旭与太子驰乐,没有一人来得及逃离,顷刻间全部葬身火海。
“天褚被灭后历经几年战乱才有新国建立,邓泸土地上建立了新的王城,甚少有人主动谈起天褚与邓泸妖火,只觉得晦气不详,但想来你既然知道天褚往事,就一定听说过当日的惨状。”
穆周山默不作声。
陆期提及的每一个人、每一处地点,都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可他确实从别人口中才得知当日的一切,那时他正在边疆与拿到他们阵图的那扶族交战,天褚轮灭的消息还未能传至,他便早已战死沙场。
穆周山早就不记得自己死前是什么感受,可是这些年脑海中每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总觉得百箭穿心也极不上阜熙的死给他带来痛苦的万分之一。
从前的阜熙天潢贵胄,高傲与娇气并存一体,宫墙深处娇养出来的金丝雀,被树叶划一下手上都要红一下午,嚷嚷个不停。
他不敢想象那样小小的人儿,在他不在的地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妖火四起的时候,她还有意识吗?熯天炽地之下,她会再痛一次吗?
陆期却打断他的思绪:“可我要说的,却并不是这载入史册的一篇。”
那日之前陆知盼在外玩得疯了些,有天回家后就发起了高热,烧了几天也不见好,总是白日温度下来些,日落后又烧上去,因此每天到了晚些时候,陆家长辈就回家照顾陆知盼,酒肆里只留陆期一人。
陆家宅子就在那火龙一带上,当陆期得知城中巨变时,从城北酒肆匆匆回家,一路上焦急万分,他远远看去只大约知道那黑烟就在陆家附近的上空,却还在隐隐期待那火没有烧到自家,或是父母带着知盼已经安然离开。
事与愿违,陆期走得离家越近,见那街道模样,便越是心惊。
可当他转过街角,真正看到陆家的时候,却又松了口气。
周遭已经连成了一片火海,却偏偏陆家安然无恙。
那时陆期还不知道何为异象,更不知道在修士们眼中来看,异象的发生就一定伴随着神器或是灵器的降世。
他只是兴奋地喊着“爹,娘!”狂奔进了陆家院子里,却走入了一片终生难忘的活地狱。
陆期一心念及的父母亲倒在一片血海之中,而陆知盼正被一个鬓角花白、穿着一身天青色道袍的中年男子提在手中。
男子手中有一柄短剑,正要向陆知盼刺去。
天褚国常年笼罩在一片浓郁的灵力之下,不光吸引了尹兆的注意,也让许多其它修真门派与世家纷纷赶来一探究竟。
随着那些年天褚与各大门派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也因驰旭对灵器的严令下天褚全国与王城邓泸日渐昌盛,那笼罩在王宫之上的灵力在十几年间越来越壮大。
可是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修士成功在邓泸发现任何异象,收复一件神器。许多修士扫兴而归,却仍有部分长久地留在了邓泸。
在邓泸覆灭的那一日,他们终于等来了朝思暮想的“异象”。
所有人都在仓皇出逃,注意到陆家的是两个小门派的修士。他们在天褚蹲守了近十年,修为荒废了不少,见那妖火袭来无论用什么法术与宝物竟都无法浇灭它一丝半点,便也随着百姓一同逃窜。
可是对神器与灵器的渴望,到底还是战胜了对妖火的恐惧。
他们用探查灵器的器具将陆家扫了个遍,一无所获。可是区区凡人一家三口,怎么可能唯独在这烈火中毫发无伤呢?
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后,两个修士就将目光放到了陆家人身上。
陆父挡在娘俩身前,陆知盼高热不退,又频繁遭受惊吓,此刻已经昏睡在陆母怀中。修士们不死心地用器具在他们三人身上扫过后,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修士突然划开自己的指尖,将血滴到了陆父头上。
无事发生。
眼看着远处天边被那愈演愈烈的大火映得血红,浓烟遍布空中,二人再也等不下去,就愤恨地将怒火洒在了陆家人身上。
他们荒废那么多年,被发配到这完全不利于修行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年,天褚都亡了,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那柄短剑,就这样被主人带着泄愤的目的刺入了陆父的胸膛,再是陆母,最后……
“不——”
陆期不知从何而起的力量,肺腑中全是呛人的尘烟味,每一次呼吸都十分的沉重,他却急喘着大步向前,扑向陆知盼的地方。
可是太远了,陆期如何努力,都跑不过那短剑的速度。
他从修士手中夺下的,是一具被利刃贯穿后鲜血沾染全身的滚烫身躯。
陆期不敢置信地用手堵住陆知盼腹部可怖的伤口,将她夺回的时候,那修士的剑划破了他的手掌,陆期却全然不知。
正当那修士对着陆期举起短剑的瞬间,幻象突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陆期(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