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月色如尘,玉砌堆雪。谢真行至萍桥中央,舟船阁室仿佛在幽暗中绵延的城楼,灯火朦胧下,那些熟悉的面孔也有些看不分明。
“你……你……”
灵璘指着他的手直颤,“谢玄华?是你吗?”
谢真道:“是我。”
片刻的沉默后,一阵终于回过神来的喧嚣从寂静中轰然涌出。
没人还想着传什么音,稍微矜持些的在交头接耳,也有人扯着旁边的同伴嚷嚷,本来排得疏落的小船被后面的一挤,顿时七扭八歪。船顶上钻出不少想要看得更清楚的人,要不是靠内的都是各大派的船,早就有人踩着船蓬一路溜到最前面了。
在剑仙辞世十七年的如今,倘若有谁顶着那张脸走在路上,多半会被先抓去审问一番,看看他到底怎么想不开要用这种幻术。
然而他先在众人面前以卓绝剑法击破了千山万剑,到这时,已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来历。
“师叔,真的是谢玄华吗?真的吗?不然你打我一下?”
嘉木颠来倒去地叨咕,海绡则一巴掌抽在他胳膊上,让他清醒了过来:“别犯傻了,再说你之前不是见过吗?”
“我吗?”嘉木震惊道,“什么时候?等等……”
不提眼睛瞪得溜圆的嘉木,此刻凝波渡上大部分人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众人纷纷激动的时候,反而没人敢动了,无数道目光就看着那人把萍桥上的白秋声拉了起来,向瑶山那边走去。
方天南已经从案上一跃而过,踏着湖面奔来,全然没有此前那稳重的风范。到了面前,他只是喊了一声“大师兄”,泪水就夺眶而出。
他看到大师兄朝他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的惆怅,显得都有点不像他了。
谢真将灵气干涸、虚弱无力的白秋声交在对方手里,说道:“带他先回去吧。”
方天南就像从前每一次那样,不带犹疑地听从,甚至眼泪也没有擦一擦。谢真望着他转身的背影,许久才让自己移开目光。
乌木船上,封云也在怔然相望。那丝毫未改的面孔上神色无比复杂,似有安慰,眼中含泪,又犹疑着不敢上前。
谢真最后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随即转过身,来到正清船前。
殿阁相较诸派各有胜场的舟船,也算是其中最具排场的一座,将那独自立在面前的人影衬得有些单薄。原本还没冷静下来,或窃窃私语,或大声议论的众人,逐渐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慢慢安静下来。
他们看到,始终端坐于殿阁之后的灵霄已经起身,在船边肃立。他问道:“谢玄华,你为何……在这里?”
“我从渊山而来。”
谢真一开口,四下里无不是屏气凝神,让他每一个字都在众人耳中听得清清楚楚:“昨日与今日,我在符刻石林中查验,在与镇印勾连的阵法中,见到不止一处变幻的痕迹。镇印之中必定有变,如今来历不明者取得天魔之力作乱,或许正因镇印疏漏所致,请诸位开启镇印,探明实情。”
熟读剑仙事迹的都知道,他甚少会在人前说上这么一长段,结果许多人就只是在听他讲话,压根没去琢磨话里的意思。
但还是有人听懂了,灵璘就疑惑道:“纵是你这么说……符刻石林也常有人巡视,怎么从未听过回报?”
也就是说这话的是谢玄华,换个人来,他多半就不是这副语气了。谢真答道:“也许是近日里,渊山有天魔气息流露的缘故。”
“不是,这帮人怎么就谈上正事啦?”
王庭船上,刚把掉下去的酒杯捡回来的西琼终于忍不住了:“就没人关心一下谢玄华为什么活着吗?那是谢玄华啊!不是随便路过的什么剑修吧!”
周围的隔音壁障还未撤下,姑且使得他免遭被人怒目而视的下场。安子午本来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热闹,闻言道:“你没听到他也想要开镇印吗?四舍五入,他也是王庭的人了。”
西琼打了个哆嗦:“别了吧,我的脖子也没有那么硬来着。”
“我仿佛记得,长明殿下与他相交甚笃……”安子午随口道。
西琼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逐渐变得诡异起来,还有点坐立不安。那边安子午没注意,只是示意他看毓秀那边:“瞧瞧,还是有人记得问的。”
先前曾用以为毓秀掌门传讯的铜镜,此刻再度流散出缕缕光雾,描出虚像的轮廓。维持这段术法的孟君山静立在侧,神色中忧虑之意一闪而过。
“谢真。”郁掌门轻声问道,“你是如何复生的?”
谢真答道:“还不全清楚,但天魔之力为我做了些修补。”
一时间,众皆哗然。霜天之乱的六百年后,天魔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但对大多数人来说,那只是一种始终被镇压在渊山的邪魔,并不会有在光天化日下与其遭遇的机会。
如今他们听到了什么?为镇压天魔而死的剑仙,承认自己也沾染了天魔?
不过这么说天魔是不是干了件好事……基本所有人都冒出了这念头。
郁掌门缓缓道:“那么,你是我认识的谢真,还是天魔的同党?”
“此事非我所愿。”谢真道,“如有可能,我自当祛除天魔的纠缠,但我心神并未受扰,我清楚我为何事而来。”
“谢师兄,事关重大,不是说说就行的。”
扯上镇印之事,灵璘总算精神起来了,只是在对方稍稍侧头,向他看来时,难免还是有那么一点声弱:“……既与天魔有关,焉知开启镇印不会助长天魔逃脱?”
这话便是直指对方主张开启镇印,会不会是别有意图。方天南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但还没等他说话,谢真就反问道:“我将天魔摆在你面前,你识得么?”
灵璘:“……”
“沾染天魔之力,我若不提,也并不容易看出。”谢真道,“我直言相告,是不愿欺瞒。他日相见,诸位道友心中如有提防,那也是好的。”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都说不出话来。
剑仙啊,虽然你有话直说很好,可在你面前光是提防有什么用吗……
“我此来只为示警,若不尽早解决,后患无穷。”谢真又道,“即使你们不允可,我也会自己去查。”
一直皱着眉的灵霄终于说了一句:“你是代瑶山这么说的?”
要不是他提到,大家都快忘了这场聚会的前半段,他们还在记数有几派赞同了重开镇印的决议。原以为那就是今晚的重头戏了,谁能想到之后事情一个比一个震撼呢?
“这与瑶山无关。”
谢真坦然道,“我知我身负天魔,无法取信于人,自复生之后,我从未回过瑶山。”
“既然如此,谢师兄何不由仙门看守……”
灵璘一开口就感到有不少视线扎到了他脸上,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完了:“至少若有危害,也不至于毫无准备。”
不远处王庭船上,西琼凉凉道:“说得好,你去抓他啊。”
灵璘:“……”
谢真并没答话,只是一拂衣袖,清光幽幽的雪片于他手中凝成一柄长剑。他持剑一礼,说道:“没别的事,我便去了。”
不知多少人在心中喊了一句“等等”,即使他们也不知道要等个什么。
但也有人说出了声,只听灵霄与郁掌门不约而同道:“且慢!”
灵霄手持书卷起身,郁掌门则是在虚影中说道:“谢真,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雾光忽地颤动起来,连带着他的轮廓也随之不住摇荡。在众人没明白怎么回事时,就听到郁掌门厉声道:“凤凰!安敢如此!”
那虚影并非对着船外,而是朝向一侧,显然他怒斥的对象并不在被铜镜映照的凝波渡,而是——毓秀山。
孟君山惊道:“师父?”
“妖族动摇地脉,我去会会他。”
郁掌门的声音说完这句便即消散,雾光骤然破裂,腾起一阵冷气,化为细雪飘落。那端端正正摆在案上的铜镜,也霎时间覆满了寒霜。
*
毓秀山,峰顶之畔,竹林后隐约可见一处小楼掩映。
掌门居所中原有花木四季盛开,如今更是万物生发的好时节,幽幽浮动的芬芳有如山中薄雾,萦绕不去,又不甚分明。
而若是穿过楼阁,登上内堂之中,那春光融融的花香便立时一扫而空。透过纸窗的日光不带半点暖意,就像是此间主人一样,四下里只有风雪般冰冷苦涩的气息。
案台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当中一尊玉瓿。净水自此处斜斜跃入空中,再从两侧飘落交汇,化作一面流动的水镜。
镜中水色幽深,布满或明或暗、星星点点的光痕,像是一把随意洒在秤上的棋子。那些闪烁如珍珠的斑痕,或是集聚在一处,轮廓深浅分明,或是散落于盘中,游动不定。
玉瓿中涌出的净水奔流不止,那些光痕也时时变换。要是旁人见到其中图案,兴许会觉得它形似舆图,却找不到究竟是哪一处地方。
即使是毓秀门中,读得懂这幅画的也只寥寥。这座法器描绘出的乃是世上灵机走势,除了地脉灵气,各派疆界,还有更加玄之又玄的东西——譬如修士、妖族,哪怕自身与山川天地相比颇为渺小,只要汇集到一定之数,所携卷的玄机也时常在镜中拖出片刻痕迹。
越是靠近毓秀山,水镜里显现的走向就越为清晰。在凝波渡上群英云集的时刻,不知多少修士赶赴此地,他们之间的灵机相互纠缠,宛如云霞蒸腾,映在镜中的光晕庞大而模糊,已令人无从辨认。
但这水镜里唯一照不出的,就是毓秀山自身。
是以,当掌门郁雪非端坐案台前,以术法与身在凝波渡的弟子传讯时,直到镜图上与凝波渡毗邻之处迸出辉光,他才觉察到不对。
水镜中的光痕只是玄奥灵机的照映,只凭这个,远不足看出究竟是谁触动了这些变幻。
然而这一刻在镜中显现的,是一道极为清楚的地脉轮廓。
自冰泉地脉被镇压在毓秀山下以来,历任掌门都会对此,乃至与其相伴双生、依旧游走不定的另一条地脉无比熟悉。
冰泉无法映进镜中,熔泉则是它的影子,此时正在灼灼燃烧——那形如飞羽的赤红光痕,正似水中摇曳的火焰。
也没料到掌门的大名隔了这么久才终于出现……一些懒人起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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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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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皆冰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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