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君山望着那红蝶,只默然了一瞬,旋即眼前幻景就如撕开的画纸,伴着猎猎风声,飒然破裂开来。
他已预料到不会那么轻易分出高下,虚幻的海雾迎面吹来,那阵清凉并没令他动容,然而他心中怎么想,就没人晓得了。
铜镜落回他手中,那触感有如砚台,时常在他掌心摩挲,其宽和温润之意,令他心神渐渐沉静。
这般将整片凝波渡囊括其中的幻景,恐非一人之力可为。当中或有旁人相助,或是拿出了什么压箱底的法器,都不奇怪,如今猜也没用;但他在七绝井下经历过一次千愁灯的心内梦景,此处的幻术虽非与心魂相连,却隐约能察觉与之相类的术法痕迹,说不定正是那次经历带来的灵思。
幻术织成的天与海将他环绕其中。若说寻常术法引动的灵气,像是狂人胡乱蘸了颜色信手涂抹,那这片幻景则是神工意匠,妙笔丹青。
孟君山侧耳倾听,灵气的奔涌如笔画、如丝弦,在他心中缓缓鼓动。他执起铜镜,仿佛毫不心急,在玄而又玄的一刹那,他骤然出手,道道墨痕横贯天际,洒落在金光灿然的海面上。
漫天笔墨勾勒出群山形意,似有千钧之重,一分分坠入轻雾缭绕的天幕。幻境与画境彼此侵蚀,纠缠不休,慢慢难分彼此。
这一刻,在幻景中寻找出路的众人,都在天际看到了当世两位顶尖高手斗法的景象。雾海之上,写意山峦笔墨淋漓,时而是万仞险峰,时而又化作泼洒的云流,卷涌着倾天而下。
笔痕之后,海雾散去,显现出嫣然的霞光。那飞云在山水轮廓笔画间浮游,初时遥遥在远方,忽地来得近了,那竟不是夕照,而是一片绯红的蝴蝶。
霎时间,千万只红蝶翩然飞起,朝着天际飘落而去。
*
云雾之间,四下里别无他人,只有紫光飞转。谢真劈落近处的几片书简,随即终于忍无可忍,一剑斩开云层,直迫到对方面前。
灵霄手中那一卷书,已经化作天罗地网,罩住了幻境之中的这一片小天地。见谢真面无表情,他开口道:“你要去哪里?”
谢真:“那还用说。”
电光石火间,两人又是数度交手。谢真手持那银雪化成的长剑,剑光如疾雨闪耀,但正清掌门也非浪得虚名,阵法有若实质,接下了这一轮攻势。
面对这全心求稳的对手,谢真也一时为难,除非他能下死手,不然还不知道要跟这人僵持到什么时候去。耳边听到灵霄沉声说:“我不能让你去毓秀山。”
谢真几剑过去,那星光涌动的书简之阵也渐渐动摇。灵霄又道:“……我知道你仍是谢玄华,并未被天魔动摇神志。”
“就因为我手下留情?”谢真实在是恼火得很,语气也冷下来。
灵霄就当没听见这话,仍然说了下去:“仙门之中的言语,你无需担心,就由我来处置,你自回去瑶山就是。”
“与那些都无关,与你也无关。”
谢真一振剑锋,斜斜指去,皱眉道,“我现下不会回去仙门。”
灵霄道:“那你更不应和妖族混在一起。”
他话音刚落,阵法周围一阵急响,游动的剑光迸散为片片飞雪,由至疾转为至轻,妙到毫巅地解开了他大半的守御。
灵霄也未曾想到,以往不擅长术阵的对方能打出如此精巧的解法。但这一刻,他恍然又找回了当初面对谢玄华的心情:不论做了怎样的万全准备,事到临头总会发现,还是低估了他。
只听对方说道:“和我交手,就别分心了。”
虽然知道这位老熟人可能并没什么讽刺之意,灵霄心中还是想要苦笑。谢真也明白对方是打定主意要拖延到底,双方再不试探,剑光与阵法的耀光刹那间照彻乌云。
*
伴着裂石般的崩碎之声,在弥漫着烈焰与冰雪的山岩之间,片刻现出了清明。
两人相对而立,与先前一般无二,只有四处狼藉的场面昭示着方才一场交手。此战意在争夺地脉,且谁也不想把这里的山也跟着震塌,但激斗中溢散之力,还是让这里摇摇欲坠。
长明半边衣袖上还有未化去的冰霜,不能说不狼狈,但面上气定神闲。再观对面,毓秀掌门形容仍是一丝不乱,目光如刀,紧紧盯着对方。
“掌门何必再坚持不放?”
顶着那凌厉的眼神,长明若无其事地说,“我又不是要把你们的冰泉抽走,不过是取回王庭的地脉而已。”
郁雪非凝视他半晌,忽然问道:“传闻先前数代祈氏,皆未领会凤凰的真传,而你不同,是么?”
长明轻嗤一声,并不打算答他这句话。
两人看似在此处对峙,神念感知却都正浸入大地深处,与既是有形、亦是无形的地脉相勾连。
那条游离不定的熔泉中,奔涌着灵气化作的河流。它曾被与其并行双生、遥相呼应的冰泉压制多年,这时即将解脱桎梏,纵无灵智,也仿佛欣悦般不住震动。
“郁掌门,我十分清楚仙门对渊山有何图谋。”
就在此时,长明开口道。望着对方眼中透出的厉色,他缓缓说了下去:“倘若易地而处,我也要道一声佩服,但你们又怎能知道,你们才是顺应大势的那一方?”
明知道他在乱人心志,郁雪非索性移开视线,不去看他。
但地脉之间的争斗行至尽头,已不是他能阻拦的。就在长明话音落下的一刻,岩道中的灵气骤然被抽尽一空,两人均感到神识一震,那两道双生地脉终告分离。
长明微微一笑,衣袖上的冰霜簌簌而落。他心知对方定然要立即回山,镇压受创的冰泉地脉,于是废话也不多说,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凤凰。”
郁雪非忽然说道,“谢真会从渊山复生,也是你的手笔么?”
长明愕然回头:“……你说什么?”
他并没听到回答,对方似乎也没想听他的回答。眼前只有一阵风雪掠过,毓秀掌门已经去得远了。
隔着不知几层山岩,正有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石碑上等待。
石碑立于形似莲花的殿中,这座封闭于大地深处的秘境,仍旧保留着当年的光彩。美中不足的是,那些一圈圈建造的玉石环池,似乎本应有水充溢其中,可如今却都已干涸,只露出下方雕琢着纹样的台阶。
“这小子别是跟人聊起来了吧,怎么这么慢……”
陵空没精打采地用火光在空中画着小鸟,忽然感觉到什么,精神一振,望向殿堂的角落。
一股金红的流水闪着灼热光芒,注入了曲折回环的沟渠。那形似熔泉的灵气流淌间,瞬时在黑玉的池底描绘出了飞羽的轮廓,随即水位渐升,犹如一条光华闪耀的丝缎铺展开来。
不消许久,一度干涸的玉池已经重新盈满。随着水池轮廓四下漫溢的灵光,正如一片片花瓣舒展开来,环绕着正中央的封印。
而石碑上的那个虚影,见到这绮丽景象,却只是无味地移开了视线。他从虚空中信手一捉,一条锁链被他从石碑上提了起来。
那金银相间的锁链躺在他的掌心中。他垂下视线,盯着它看了片刻,随即轻轻一捏。
锁链断裂时没有发出声响,而他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喀锵。”
*
凝波渡上,幻境中涌来一阵波动的潮汐,使得众人无不凝神戒备。
天幕上呈现出一幅诡谲无比,又带着异样之美的景象。夕照的缥缈云烟中,拥着墨笔勾勒的几道群山轮廓,而那轮廓之中,是一片柔润的漆黑颜色。
就仿佛是结冻的冰面之上,仅有一角冰层被打破,从中露出的水面里,倒映的是寒冷的夜空。
众人纷纷抬头,看到那一小块真实的夜空上,缓缓显现出一粒又一粒璀璨的远星。
那些星辰裹着金红交织的辉光,宛如火焰延烧在黑暗中,形成羽翼般的图形。
此时此刻,四野里无数修士与妖族都见到了这一奇景。这并非真正的星斗,而是天地间灵气呼应时投映而出的虚影。
上一次这番景象现世,还是六百年前,在那无分昼夜,苍白有如霜结的天空上,闪耀着夺目而不祥的寒星。
今日今日,那些仿佛要将夜空烧穿的焰星,令遥望者都不禁恍惚。而在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心中,只会觉得更加震撼。
——深泉林庭的慧泉,在六百年后,终于复归如一。
白浪与海雾的幻象就此散去,真正的夜色重又笼罩在山湖之中。
凝波渡上已经是混乱一片,有不少船已经东倒西歪,最显眼的就是撞在一起的正清与衡文的舟船,两边都看着像是刚遭了洗劫。
瑶山那边,方天南持剑站在船尾,一道柔和的阵法光芒罩住了整条乌木船,显然是封云出手守御,而羽虚弟子那艘小船不知道怎么挂在他们的船尾巴边,一并受了庇护。毓秀的船似乎未受一点影响,只有孟君山不知踪影。
就在众人缓过神来,找寻那罪魁祸首的王庭来使时,凌乱的水面下猛地冲出一道庞大的身影。
那是一条庞大的三首怪鱼,鱼背上孟君山手持铜镜,不远处则是一名青衣的妖族,旁人只能见其姿态端严,面容却似罩在一层迷雾中,看不分明。
两人无声地对峙片刻,孟君山纵身离去,对毓秀船上的乔杭道了一句:“随我回山!”身影便消隐在云气之中。
毓秀山遇袭,门下弟子匆匆告退,原是应有之理。但那漂浮在湖中央的大鱼实在太过显眼,以至于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这鱼到底是从哪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上面那个又是谁?
灵璘总算把那七歪八倒的船稳了下来,扬声问道:“这位可是静流主将当面?”
忽然间,那大鱼如同幻影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王庭那艘由崖鹰拉来,从辇车变成的大船。
叶片般展开的阶梯,雅室栏杆,灯火摇曳,一切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就连案上也还有半满的酒杯。这近在眼前的幻术令人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是鱼变成了船,还是船本来就是鱼。
那名青衣妖族立于船首,夜风过处,引得他衣袖轻拂,发间的碧玉环玲珑摇动。
只见他朝着正清的方向略一颔首,似是答了灵璘的那一问。接着他步入船中,越过起身相迎的西琼与安子午,重又回到了帷幕之后。
感觉被掏空,再也不想写战斗轮了…………(也就说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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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皆冰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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