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提了一只木盒从沉鱼塔出来时,午后日色已渐淡,正合纳凉躲懒。庭前树影交映,素日人来人往的廊下也暂得片刻清闲,难得显出与景致相衬的幽静来。
装书的盒子是阿花那时常用的,他这回再去藏书阁,行舟从柜子里翻出个竹箱,自里面给他原封不动搬了出来。似乎他不在时,这东西也妥善收藏,没有旁人用过。
待得进到持静院,绕过廊下,就见小书房朝南的门敞开着,正等他回来。
长明正坐在案前,望着手里一块淡红的薄玉版沉思。看到谢真进门,他视线也移了过来,只是仍带着点神游天外的茫然。
谢真一看就知道他在思忖什么学问的麻烦,摆了摆手,让他不用分神,自去整理带回来的书卷。不久,长明伸手拂过玉片,使其浮现出密密的刻纹,随即丢去旁边铜盘里,和其余的玉片叠在一起,这才略松了口气。
“陵空前辈又给你出难题了?”谢真笑道。
“他或许很想为难一下。”长明淡定道,“我倒想看看,他什么时候能难得倒我。”
谢真就知道这两位的互别苗头,姑且又是长明小胜一局。只是看他之前那绞尽脑汁的模样,定然也没那么轻松。
他道:“总归这回,能叫前辈看看你的成果。”
他虽没有跟陵空显摆的需求,但他知道这屋里至少有一个人有。
果然,长明冷哼一声,顺手把盘子里的玉片重新归了次序,大有要追求个十全十美的架势。
小书房虽然占了个“小”字,其实丝毫不小。当中一张案台比常人用的宽阔几倍,既有摆着文房四宝的平常所在,也有半边陈列着许多稀罕材料、趁手器具,可供此间主人做点什么手工。
这里称作小书房,是与外间另一处大书房相对。原本长明与西琼等人议事就在那大书房,及至去年雩祀后,诸多事务一时纷杂,索性正式挪去了王庭往常用以议事的殿阁。
奉兰还为此十分欣慰,觉得旧时传统正逐渐复归,更加有了规矩模样,殊不知此事的根源是长明嫌他们开会太吵。
自那以后,大书房仍留有许多案卷,长明偶尔也会与一二近臣过去碰个面,但持静院无疑是更清净了。
小书房则是长明自留处,那张拼合的大桌台上,当中对向又辟出一块读书写信的地方。谢真就正待在这里,一边看着长明收拾他的刻版,一边好奇道:“这回前辈教得是什么?”
长明想了想:“一种融汇阵法的铸器之术——只能这么叫了,并没名字,因为他懒得想。”
谢真:“……”
照这么说,自然是陵空独创的手笔了。长明道:“这法门也有流传下来的衍变,妖族营造图腾塔,就是根据此法而来。”
谢真顿时想起了他们在昭云部见过的那一尊图腾塔,原来起源竟也与陵空有关。长明又道:“陵空这套本法,既难领悟,也难炼造。构想固然精妙,操纵起来却极耗心力,稍有不慎,造物崩解都算是好的。”
谢真:“那要是不好,会怎样?”
长明:“无非是大炸特炸,和小小一炸的区别。”
谢真:“……”
“这都是我的推想。”长明摆弄着刻板,“只这几日间,我也难说能学到几分,只能先将紧要的融会一番,其余留待日后精研了。”
他能如此讲,已经是对陵空颇为服气的表现。谢真道:“想来术阵一道,若要传法,首要的就是保证稳妥,难怪传下来的法门都经改变,只有如此,才能在妖族中传续下来。”
长明:“他教我时,没有半点耐心,全都一股脑丢来,多解释两句都嫌烦。我也看出他的喜好,就是永远都要最好的结果,为了些许寸进,不惜耗费重金,更不会在意旁人懂不懂。”
谢真听得直笑,虽然有些担心长明吃了苦头,但也看得出,他抱怨归抱怨,实则乐在其中。他便是这样的脾气,无用的好听话,讲的多么顺心也不屑听,若是有真材实料,哪怕遭罪都要去学一学。
这时长明却话锋一转:“但王庭与各部典籍中的衍生法门,改良十分明显,削除了许多繁杂之处,效力虽减,难度也大为降低,就连资材也不是专挑贵的来了。最重要的是,倘若这些改良是陵空自己做的,他必然会毫不客气地拿来教训我,既然他不说,我猜这些并非全是他的手笔。”
谢真:“你是说……也有星仪的协力?”
“仅是猜想,但我看多半就是这样。”长明道,“要是王庭中旁人所为,不会连个名字都不署。”
谢真又觉离奇,又觉这猜想很有道理。想到星仪会将这些研习的精髓加以细致改动,方便后人学□□好像与他那肆无忌惮搅动风云的形象不大相符;可再想起他的其余经历——仙门中传道的先师,将术法用在凡人国度中的谋士,仿佛也是理所应当了。
“足见他们当年,也曾有相知相得的时候。”谢真感叹。
长明道:“对他来说,大概仍是不满足。”
思及他那些夺天地造化的惊人谋划,谢真不禁叹气,心道对星仪来说,或许世上也并无什么东西能叫他止步。却见长明心不在焉地将那叠玉版归置好,朝他一瞥,眼中带着些许笑意。
谢真挑眉:“怎么啦?”
“我在想,只有眼下是最要紧的。”长明悠然道,“更要紧的,则是面前这个人,是不是跟你作同样想。”
谢真道:“你在‘最’之后又加了‘更’,那到底是‘最’的最要紧,还是‘更’的更要紧呢?”
长明:“……”
两人对视一眼,谢真先忍不住笑了。长明摇了摇头,掂起铜盘:“雕匠的活计尽做够了,这就去拿给陵空看。他要是挑三拣四,我非得和他辩驳一番。”
谢真探过去看了一眼摞在最上面那块玉版,只见刻痕繁复到难以言说的地步,完全想不出这是要来做什么用。
“它们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他好奇道。
“容我卖个关子。”长明道,“这东西挺有趣,等陵空把它装上,你就能看到了。”
*
这次将陵空请来,还是谢真去拿了海山,用以承载。据陵空自己说,出得石碑后,化影有些费神,不那么随心所欲,故而只是躲在剑里,以心音嘀嘀咕咕。
“还好不用忍太久了,这样毕竟也很无聊。”
陵空念叨着,“很快就有新的容器可用啦。为了这次出行,我可是教了他不少东西。”
谢真知道他说得就是那个“名字懒得取”的铸器法门了。他请教对方:“比起以灵剑为载体,那样铸出的器具,会更有益于前辈发挥修为么?”
“我哪还有什么可发挥的。”陵空道,“就是在里面可以舒展舒展而已。这一点你应该也懂吧?我之前传你的那部修行之法,你记得了没?”
“都记住了。”谢真应道。
陵空:“那你可猜得出来,这修行之法源自于何处么?”
“有一大半,显然是蝉花修行的秘籍,不过如此明显,我反倒不能确定。”谢真如实道,“另一半,操纵神魂的心得,想来是前辈自己的研究。”
陵空一愣:“你也不要把我想的那么麻烦啊……我可没想挖个陷阱为难你。前一半确实就是蝉花的秘籍,是当年蝉花一族来到王庭时留下的。”
谢真:“……是我想多了。”
长明与他说了不少陵空在讲课时的怪脾气,让他也不由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但回头想想,陵空在向他传授时,还是相当有前辈风范的。
他转开话题:“血脉修行法,对妖族也是各族的不传之秘,既能将这法门留在王庭,想来蝉花当年也是王庭的部族了?”
“并非这样。蝉花自外陆归来,是我再往前几代的事情。”陵空想了想,“记载中称,他们千里迢迢来此,途中折损许多,在王庭中休养,才略复元气。他们奉上族中秘籍与珍宝,除了致谢外,也有防止传承断绝的缘故,之后蝉花虽也算是王庭治下,但没有留在芳海,而是自去寻了隐秘族地,繁衍生息。”
谢真:“这么一说,我曾在沉鱼塔中寻找蝉花的记载,结果寥寥,更别提什么秘籍了。”
“大约收在极密那一边了吧,反正肯定不会是在藏书阁。”陵空道,“谁知道后人给存去哪里了。”
谢真总觉得有些奇怪,就算这种秘籍是只有王庭之主才能查阅的,那长明也不会漏过。既然两人都没找到过,那只能说这秘籍在这一代并没留存在王庭了。
但见陵空无意多说,他也先不去问,转而道:“依前辈所说,蝉花一族要想修行,须得掠夺旁人灵气。若是走杀戮之道,恐怕很难一直掩藏,多少会在修行界露出形迹。而蝉花在世间向来都是默默无名,是否可以说,他们并未从恶呢?”
“或许吧。”陵空无所谓道,“你也不用太在意,就算血脉或有关联,但你也管不到旁人,你自己遵循正道就行了。”
停了停,他又说:“再说,取得灵气也有别的办法,不是还能双修么——虽然你大概用不太上。”
谢真:“……”
他是一时间想起了父母旧事,倒还没往自己身上琢磨。不过,还有个更重要的疑问:“前辈,那你知不知道,星仪他是否也有蝉花血脉呢?”
“什么?”陵空疑惑道。
谢真便说起昭云部安游兆将“阿花”的面貌与星仪联想起来的事情。陵空听了,许久没作声,他还在海山中,谢真也见不到他神色如何,只觉得此事或许别有隐情。
“——我得想想。”
等了半天,陵空就这么答了一句。两人各怀心事,很快回到了持静院的小书房,里头长明已在等着了。
长明:这个配置要多花这好些,性能增加这么一点点,冤大头才会选吧
陵空:不顶配还有啥意义?拉满,给我拉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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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似我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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