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徽从医馆出来,就见斜对街的茶楼十分醒目。门前廊柱错彩镂金,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幌子上画着的药草、鲜果栩栩如生,在这大热天里,上面仿佛沁着一层冰凉的水珠,令人望之口舌生津。
他也想去喝一口凉快的,不过看到那兰台会的玉骨扇标志,想了想,还是没往里走。
昨晚下了半夜的雨,转过天来又是炎热的白昼,轩州城里仍是熙来攘往,车马如龙。只是,思及那些初露端倪的暗流,眼前这清平景象也无法叫他安心欣赏。
他一路往城西去,期间不忘数度探察,确信无人跟随才作罢。穿街过桥,到了小河边,在此消夏解闷的闲人便多了起来,他放缓步伐,向那些茶铺、冷淘摊子、亭台处看去,寻思着那两位会在哪里盘桓。
如此走走停停,到了树荫下,耳边突然听到一声招呼:“灵徽师弟。”
他愕然四顾,这里没什么人烟,只见岸边斜着一副鱼竿,另有一个戴着箬帽遮太阳的人在不远处,守着一只竹篓子。
行走在外,敛气匿踪正是常理,由他们这样修为不知要精深多少的高人做来,叫他难以察觉也不意外;不过这副打扮,怎么说呢……
只见谢师兄掀了掀帽檐,邀道:“过来坐坐?”
灵徽就把那些什么包袱抛在一边,老实过去了。
他自觉正事要紧,也不闲聊,一坐下就开始述说他在衡文书阁的见闻。
怕漏掉重点,他力求言辞详密,不遗巨细,说到夜里和景昀撞了个正着时,也尽量不去带上个人的好恶:“景昀师兄一向在新宛的书院侍奉山长,若能劳动他来轩州,想必不是区区小事。”
谢真倒对另一件事更在意:“他的事情先放放,你亲眼见识的那个夜惊的症状,是个什么情形?”
灵徽仔细与他说来,又讲了他自己在意之处:“书阁的弟子称近来暑热,城里偶有夜惊的案例,他们派人验过,并没发现妖术、邪气的迹象。今日我四下转了转,却觉得这夜惊症的事情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就算还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却不容忽视啊。”
“确实。”谢真道,“昨晚我们也查探了一番,正要与你参详参详。”
灵徽心道不愧是专精斩妖除魔的谢师兄,虽然这事不见得和妖魔有关系,可是他昨天才进书阁,把这事情当个大发现过来汇报,转头人家都已经查上了,他还是得多多学习啊。
刚转过这个念头,就看对方取出一张卷轴,两手展开,赫然是轩州城的坊市舆图,上面又点了不知几百个红墨点:“我们验过的人家都在这上面了。”
灵徽:“……”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张图,脑子一时打结:“师兄你们……一个个查过来的?”
“多亏有长明。”谢真道,“不然也搜不了这么快。”
他们当时只是观照神魂,有时隔着窗子也能连看数人,是以其实没有那么麻烦。他向灵徽大致说明了他们看到的情形,隐去了千秋铃的部分,只说用王庭的秘法察觉了他们神魂的异样。
灵徽听得毛骨悚然:“有丝线勾连神魂,还是全城处处都着了道?轩州也是延国重镇,怎会有这种事情!”
“你怎么看?”谢真问他。
灵徽当即道:“掌门师兄令我此行勿要擅作主张,一切听谢师兄吩咐。”
谢真:“嗯……不是考你,不用这么紧张。”
他拿竹筒又倒了些米浆给他。灵徽刚坐下时就被递了一杯,那时他忙着说话,也不顾仪态就牛饮了,如今再喝,只觉酸中带甜,冰凉适口。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谢真说道,“此事恐怕牵涉不小,干系一城一地,早晚也要报给贵派知道。”
灵徽也明白过来,低头思索片刻,答道:“我会给掌门师兄去信,求一封调动附近正清观弟子的手令,预备万一需要善后。至于此事本身,查清之前不叫旁人知道为好,特别是衡文……”
他犹豫了一下,毕竟这是质疑盘踞在延国的仙门正派,但在谢师兄面前,他还是没有打马虎眼:“我担心他们要么早就知情,却因为别的缘由不声张,要么干脆就是在其中有牵扯,不想打草惊蛇。”
谢真道:“如此甚好。就算我们最后发现与衡文他们无关,等查出底细再来请他们协助,也是师出有名。”
灵徽跟着点头,心下微微一松,清楚是对方想知道正清会怎么掺和到这件事里,但没以势压人,而是问过他的想法,不欲令他难做。
谢真又把那张卷轴打开了:“你说去几处医馆探了一圈,记得都在什么地方么?”
灵徽肯定道:“都记得。”
他在图上一一指过,也说了他对医馆中人的观察,可惜依旧没什么眉目。谢真擎着这张布满了标记的图,横着看,竖着看,过一会又把它倒了过来,神情里终于不免出现了一丝郁闷。
“城东比城西看着似乎要多些。”他琢磨着,“但听说城西的房子近些年才翻修得多些,住得人也没有城东那样密,还是不好讲。”
灵徽道:“倘若这异状有一个源头,会不会是它沾染人们时另有途径,而非受坊市地界所限呢?正清观曾有一道案卷,是一名散修处置山镇妖患后留下的记载,当时镇民因躁怒之症多有争斗,情势混乱,那无名散修采取的法子便是将染恙的人逐一记下,找到了共通之处……”
他还在回忆那案例的细节,一旁的谢真说道:“‘滴沙妖毒’,苍山脚下,小香附镇。”
“对,对。”灵徽连连点头,“谢师兄也知道这件事?”
谢真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最后只是道:“从前读到过。”
*
“你在读这个?好品位!”
孟君山一手提剑,一手提着个竹篮,用脑袋顶开隔扇门,兴冲冲地溜了进来。
竹林声萧飒的小院里,谢真把捧着的书放下,道了声:“孟师兄。”
他年纪小小,脸上犹带一丝稚气,神情却十分沉静,予人以分外冰冷的印象。
孟君山跟他也算熟悉起来了,不把他的冷脸当回事,随口道:“《泉边记》么,近来可受欢迎了。要我说,今年的话本可以都不看,只看这一本就值。”
书箱里的杂书都是靛青、褐色的封皮,瞧着都差不多,难为他瞟一眼就知道是哪一本。谢真说:“确实引人入胜。”
“听说是依据真事写出来的——虽然话本都这么自称,但这个还是挺靠谱的,起码这笔者应该真去过苍山。”
孟君山把竹剑和篮子都放在案上,揭开篮中食盒的盖子,里头是一碟蜜瓜,“来来来,吃瓜。”
谢真的眼神却不自觉地朝着那把竹剑飘去,一时间目光简直像是被吸在那上头。孟君山不动声色地把竹剑摆到架子上,他的面孔也跟着转了过去。
“……”孟君山肚子里笑得打跌,脸上还要装作无事,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要不要来走两手?”
谢真依依不舍地把视线收回来,认真道:“师父令我专注修神念,不能和人动剑。”
“真不是因为上回把我揍了一顿,现在给我留面子?”孟君山笑道。
谢真一脸严肃:“切磋有胜有败,都是常事,师兄这是哪来的话?”
孟君山看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情就忍不住乐,深觉这瑶山的师弟真是个妙人。别看平时话不多,其实心里很有主意,也不乏傲气,不是那等循规蹈矩的仙门弟子。
他揭过这篇,道:“练剑么,什么时候都能练,不过既然说到这《泉边记》,苍山也是个有趣地方。你有没有往那去过?”
“不曾。”谢真摇头。
孟君山拉了个杌子坐下,开始讲:“要怎么说写话本的肯定去过苍山呢,他把那边的日子写的特对味。采药人家是怎么过活,药材如何炮制,如何跟行商打交道,都是一门门的学问。没去过苍山的人,不知道苍山里头有什么门道,同样是采药,在燕乡是一个样,在中原一个样,到了苍山又是一个样……”
他说起这些信手拈来,谢真好奇道:“苍山那里真有‘药泉’?”
“话本里说的能包治百病的神仙药泉,那是没有。”孟君山说,“但苍山地界有些泉眼确有奇特之处,譬如能令药草长势更好的,或许就是所谓‘药泉’传闻的来源。再比如说,有的泉水用来酿酒就格外甘冽,那滋味,美得不行。”
谢真也知道他好酒,闻言不禁目露笑意。孟君山道:“左右师父还在闭关,不如咱们得空去苍山瞧瞧,话说你以前喝过酒没有?”
他见对方忽然表情一肃,以为是这提议太过离经叛道,便说:“你不是在作凝心正念的修行么,入世才是好修行,总待在山上有什么劲?我以前……”
谢真离席站起,对着他背后行礼道:“郁掌门。”
孟君山:“……”
他僵硬地慢慢回过头,就看到师父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看了他一眼:“你以前怎么着?接着说?”
孟君山作鹌鹑状:“弟子不敢。”
郁雪非也不多说,抛下一句“跟上”就转身离去。两个被抓个正着的倒霉家伙连忙跟上,一路上也不敢多说话,孟君山冲着谢真猛打眼色,无奈谢真基本没领会多少,看起来是不能指望在挨骂的时候有什么默契了。
穿过竹林小径,掌门的小楼便在眼前。出乎两人的预料,他们没被带去什么地方反省,而是被领到了书房里。
值此时节,小楼里仍处处萦绕着花木幽香。郁雪非一摆衣袖,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则来到架子前,也不须看,信手一抽,拿了一本出来。
书册素绫封面,其上无字,谢真还不太熟悉,孟君山却知道这是正清观的簿册抄本。
他看得出来这次师父没发火,也不装死了,翻开来看:“苍山脚下,小香附镇,无名散修报‘滴沙妖毒’一事……啊,这莫非就是《泉边记》改编的那件传闻?”
郁雪非微微点头,却听他下一句惊道:“等等,师父你到底在门外听了多久啊?”
谢真:“……”
郁雪非冷冷地看着他,孟君山自知太欠揍,又重新作鹌鹑状低下头去。谢真挺讲义气地打岔道:“原来这个真的确有其事。”
对着他,郁雪非的脸色就好了很多:“正是。民间关于仙师与妖邪之类的传言,虽然牵强附会为多,但其中也偶有真线索。你们行走在外,既要留心辨别,又不能被杜撰的风闻牵着走。”
两人均恭敬称是。郁雪非又道:“提到这《泉边记》,也该叫你们看看此事究竟如何。何况……”
他顿了顿,说了句让两个弟子都没想到的话:“何况那话本故事夸夸其谈,却未必有真事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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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未更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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