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韵回到院前时,正见到一名书阁弟子满头是汗,从门口倒退出来。看到阿韵,他连汗也不擦了,连忙向他行上一礼,侧身避开,请他先走。
要是在新宛,那些位列门墙的高徒自持身份,绝无可能对着阿韵这样的记名弟子也礼数周全。而在这边城,他无非也是借了景师兄的威风。
阿韵默默还礼,上前还未叩门,里面景昀就道:“进来。”
天色已暗,屋内灯烛高照,案上凌乱散着许多卷册,景昀端坐堂上,神色阴沉,不难想象刚才那名弟子是挨了多少训斥。
然而还有个更倒霉的弟子还留在屋里,他低头站在桌前,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阿韵只好装作看不见,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捡起那些掉在地上的书册。看景昀兀自沉思,他又将带来的提盒捧过来:“大人辛劳许久,茶也没顾得上喝,方才师兄们奉上了当地颇为时兴的凉饮,您多少也稍歇片刻,润一润口。”
景昀一脸烦闷,但大概也是骂得口渴,摆摆手示意他端上来。杯子里的叫他一口喝干,他随手提壶又斟,一边对那弟子斥道:“各地书阁,头一件要紧大事就是监察妖族动向,你却跟我说毫无所觉?”
那弟子嗫嚅道:“可是,真的没有啊。”
“你们明明有人察觉到了地动异兆,难道这地还能没事闲着自己动不成?”景昀怒道,“既然不合理,那就不是地动,而是有人作乱!放着这么件事情不去追查,还怎么敢说是镇守一方?”
弟子有苦难言,只好低头扮起了哑巴。景昀平了平气,大概是想到训这么个被推出来的倒霉鬼也没意思,把人撵了出去。
阿韵这才上前来,把桌上那些散放的卷册也抚平整理好。景昀头痛道:“不用整理了,收一收回头拿回给他们就是。没有一点有用东西!”
“大人,为何说此事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呢?”阿韵问道。
他也是度着景昀或许想找人说说话,才这么问。景昀果然没有嫌他多话,难得耐心地解释:“书阁中弟子察觉到的所谓地动,事后并没有真正地动发生,倒更有可能是有人施术、设阵等等,碰触到了他们的感知。往好了想,可能是有修为精深者路过当地,无意间为之,往坏了想,就是有邪魔在城里暗中行事,图谋不轨。”
阿韵心说,这事都过去了这么些天,就算拎着他们的头叫他们查,又要如何查起啊?
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讲出来,只是道:“大人明察秋毫,想来此地的师兄们没有那样见多识广,也没觉察到那样严重。”
“懈怠就是懈怠,这点眼力该有的。”景昀不悦道,“城中这夜惊之症来得突然,又没旁的线索,正该把可疑事情先排查一番。”
阿韵低声道:“正有一事要禀告大人,今日我在书阁中,确实发现了一点奇事,只是不知称不称得上可疑。”
“嗯?说来听听。”景昀还拿着卷册。
“昨夜大人抵达书阁时,院中正有守卫发了魇梦,引出了夜惊之事。”阿韵道,“大人可还记得其中一名叫‘阿盼’的?”
“好像有叫这名字的。”景昀想了想,“他们身上既无妖气,也无异样,也没什么好说。”
“就是这个阿盼,我不巧见到他在正清仙师居处附近悄悄徘徊,按理说白日不是他当值才是。”
阿韵道,“我过去问他,他又不欲引起旁人注意,只说想要拜谢仙师的恩德。我见他言语中不尽不实,追问下去,发现其实他是疑心自己中了邪,想要求仙师为他驱邪。”
景昀顿觉无趣:“就是这夜惊症么,那灵徽不是也没从他身上看出底细来?”
“倒不止如此,再说我想着,他人就在书阁中,要找也该先找书阁弟子看看才对。”阿韵说道,“我设法问了一番,原来他说的中邪,并不是夜惊之症,而是一桩前些日子的旧事。他不敢向书阁坦白,才想着去外面来的仙师那里碰碰运气。”
说着,他看向景昀:“我见他口风松动,便对他说,若他并无罪过,大人会为他主持公道,此事是我擅专,不敢请大人恕罪。”
景昀道:“这有什么,做得对,你接着说,他干了什么事情?”
看这件事被小小揭过,阿韵也松了口气:“大人且容我细说……”
衡文的书阁在轩州是一等一的显赫,官府中人也要对他们客气有加。早些年,宜德坊那边的坊门修葺,陛下念及轩州重镇多年功劳,特地赐下铺首衔环,为其增光添彩,这件事便是由书阁经手办成。
阿盼一个小小守卫,自不知道当中有何内情,只是坊门修筑时书阁全程派人监修,他们守卫也总被调动过去协助此事,每日吃灰挨晒,远不及在阁中当值时轻省,搞得人人肚里埋怨。
工事将要建成时,坊门彻夜燃灯,阿盼也在值守之列。就在最后那一晚,月过中天,他困倦守在门边,忽然瞥见一个如衡文弟子般的锦衣身影从门中走了过去。
那人袖手看着崭新的门墙,并不出声,周围灯光煌煌,阿盼却吓出了一头冷汗。他猛跳起来,惊动了对面和他一同当值的守卫,待到他想说自己看到了什么时,那身影却又消失了。
同为当值的守卫也正对着坊门,但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异样。阿盼再一回想,竟不能确定当时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兴许他见到的身影只是梦境。
既然并无别人看到,又疑似事涉衡文弟子,阿盼也不好把这件事情报告上去。那晚的记忆颇为模糊,他无法指认出那身影究竟是不是书阁弟子,贸然报告,很有可能反给自己惹上大麻烦。
幸而事后坊门一切正常,他也没有再太过担心,只是这件事始终被他挂在心里。到了这几日,城里逐渐出现夜惊之症的情形时,阿盼也做了噩梦,但和旁人记不住内容的梦不同,他真切地看到了梦里的情形。
“……别卖关子,他梦到什么了?”
话是这么说,但景昀没发觉自己都已经放下了手里书卷,扭过头来,听得专注。
阿韵这故事讲得娓娓道来,颇有几分志怪故事的风范。经历了跟毓秀来客相处的那段日子,不知不觉间,他的口才也有了长足进步。
他说道:“梦里他动弹不得,仿佛被拘束在一处密不透风的所在,视线在黑暗里游移,偶然又会看到星点光亮,宛如萤火。这种怪梦做了一阵,有一回,他突然又看到了那衡文弟子在幽暗里走过,那人的身影铭记在他心中,是以记得非常清楚。”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总想着那天的场景,也不奇怪。”景昀有些失望,“就这些?”
“不,奇就奇在,当初他见到衡文弟子,是从他值夜的位置看到的背影。”阿韵说,“可是梦里,却是从高处俯视呢。”
景昀道:“有点意思了。既然他觉得自己中邪,也就是说他见到的这个所谓衡文弟子,并不是书阁里的哪个人吧?”
“正是如此。”阿韵道,“这位阿盼虽没明说,但也感觉得到,他担心那个其实是伪装成仙门弟子的妖邪……万一扯上妖魔,事情就更严重了,所以他才十分担心。”
“原来是这么个中邪。他想找灵徽,估计也是看他好说话罢。”景昀哼了一声,“正清的惯会做好人……”
阿韵只是赔笑,不敢接话,景昀说道:“你叫他等着,我要趁夜去瞧瞧这个什么门,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大人可是从中看出了端倪?”阿韵问道,“恕弟子无知,听了这个梦,只觉怪异,却没有什么眉目。”
景昀道:“我听这意思,夜惊症倒像是与心魂有关,妖族中多有惑人心智之术,只怕有什么祸事将生。你且回去,将那个守卫悄悄带到坊门,去他当初当值的地方看看。”
突然被安排了这么个任务,阿韵也面色如常:“是,定不会误了大人的事情。”
他这恭敬的态度让景昀颇为满意:“不必多虑,我会暗中跟随,就是真有妖邪现身,也叫他们有去无回。”
*
“时候差不多了吧?”
谢真低头看去,长明手上浮着数枚红玉筹子,搭成一个精巧的图形,正在夜风中轻轻飘摆不定。
与那副勘察轩州城上下灵机的大阵盘相比,眼前这组小玩意就细致得多了。仔细看去,玉片边缘隐约有微光流过,却并非映照着月华。
他们正站在距宜德坊门数丈外的树下,术法织成的暗翳将他们围绕其中,与枝叶投下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子夜已至,轩州城中一片静谧,正是家家户户都沉入睡梦的时刻。
挑在这个时候来察看这处坊门,他们也经过了考虑。谢真既从门上感应到了一闪而逝的疑似天魔的痕迹,这地方就绝对清白不了。白日里看不出异样,就在夜惊之症发作的半夜时刻过来再探,实在不行,就得硬来了。
要有别的办法,谢真也不想拆墙,他时不时端详在夜色矗立的坊门,想着如何下手才能动静小一点。
长明五指一转,红玉小阵也跟着他的手势旋转,他点了点头:“正清的小子应该也到了。”
一根玉筹向北指了指,谢真稍有感应,但并不十分清晰。按照先前的约定,灵徽应当正在更远的地方等候,值此时刻,趁夜在城中查访也有充足理由。一旦坊门闹出动静,他能及时赶来善后,又不必与他们扯上关系。
才想到这里,他们却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街巷里走来。
宜德坊外不像边市,没有严格的宵禁,但一般人总不会半夜闲逛到这里。来者显然不是更夫,一人身量高大,像是武人模样,手中风灯照得他神色中有些惶恐;另一个少年人倒是更镇定,一手掩在衣袖里,手臂微微弓起,状似紧绷。
谢真一眼看出,这估计是个平时没有什么争斗经验的,现在他手里捏的不是保命的武器,就是符纸一类。
两人对树影里正看着他们的视线浑然未觉,径直走了过去,来到距离坊门不远处。少年人说道:“就是这里么?”
那武人应是,两个人小心地察看了一番城墙,似乎没什么发现,又向坊内走去。忽地,那武人停下脚步,举起风灯,照向门边,兴许是他手不稳的缘故,灯中洒出的光亮也不住晃动。
他声音有些发颤:“您看……这里是不是有一道裂痕?”
抱歉发现上一章弱智地打错了标题_(:з」∠)_已经改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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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解双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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