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杏子红(五)

那时他觉得,或是因为失去记忆的缘故,白露看待世间的目光也与常人不同。没有昔日,仿佛也不必有明日,只要静静地度过这一日,就好过虚无缥缈的千秋万代。

而这露水般短暂的相逢,令他惧于交付真心。即使如此,当他决定离开她远行时,他仍确信自己会回来。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等着我。”

“也许你回来就见不到我了。”白露是这么回答他的。

他将红线一分两半,缠上她的手腕。他会回来,也会见到她,在他旅途的尽头。

*

施夕未挽起床边的帷幔,将丝绳系紧,绕上铜钩。无忧正在沉沉睡着,不知道梦到什么而鼓起了脸颊,他伸出手,为他理了理枕边的头发。

屋里还有未散尽的药味,不太好闻,他能从中准确分辨出每一种草木虫石的名字。白露也很擅长这个,以至于她一度觉得自己失忆前应当是个医师。

行舟确实医术高明,他为无忧配的药效力霸道精准,不过若是换他来的话,他会改换其中几样药草,让他睡得更沉,心神更宁。睡去前,无忧拉着他絮絮叨叨了许久,他都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一大堆话能说,虽然大部分都只是在东拉西扯。

无忧很不安,他看得出来,全靠着没完没了地说话来掩饰。而且,即使如此,这孩子也想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施夕未也不知道这样一股脑地把真相告知他是不是正确。原先作为他父亲时,两人的关系仅比冷淡稍好一点,无忧想必在心中描摹了许多次母亲的样子,这份想象中的温柔,如今也不复存在。

他是从一场迷梦中诞生的孩子。他的母亲为他取名无忧,只愿他一生平安喜乐,长长久久。

施夕未从无忧屋中出来时天色已晚,侍女轻声问是否要安歇,他道声谢,说他想走一走。

孟君山果然在不远处的桥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所预感,反正他就是知道。他往桥上走去,那人扶一扶草帽的檐,沉声道:“主将。”

施夕未庆幸于他这次终于说对了称呼,倘若他叫的是什么别的,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两人并肩沿着弯弯曲曲的长廊,踏过花木一片接着一片的横斜碎影。孟君山彬彬有礼地问:“主将,我离开后,白露怎样了?”

不错,施夕未想,保持这分明态度的话,他们的交谈也可顺利进行下去。

至于白露,她想在燕乡等着孟君山回来,即使她常常怀疑他再也不会出现。往昔美不胜收的山水只会叫她想起与那人共度的日日夜夜,叫她柔肠百结,忧思难诉。

“她过得不错。”施夕未说。

孟君山犹豫道:“那么,无忧……”

施夕未:“无忧的生辰是七月七。”

甫一察觉到无忧的存在,即使白露是第一回做母亲,也很快意识到有些地方不对。有时她刚在浑身难过的折磨中入睡,次日一早起来就会忽然失去了对那孩子的感知。在此之外,她有时还会发现自己身上有缕缕雾气环绕,这般那般,怪异之事数不胜数。

这孩子是妖魔?抑或是鬼怪?

她知道孟君山是仙门修士,这份血脉想必也不是从他那里来的。那么,就只能是她自己了。

一个年轻姑娘根本不懂如何面对这陌生而令人恐惧的变化,哪怕她有一星半点的记忆,也不至于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孩子。

燕乡尽管时常能见到妖族踪迹,可那些在平民百姓中仍然是传说而已。她不知道这件事被人发现了会怎样,会不会有斩妖除魔的人来了结这个孩子?会不会将他夺走?……他的父亲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趁着左邻右舍尚未觉察,她独自离家,悄悄上路。先是换了一个地方隐姓埋名,将孟君山留下的财物小心变卖,整日不敢出门。无忧出生后,事态变得更严重,这孩子会躺着躺着消失不见,过一会又从屋子另一边忽然冒出来,虽然有着人的躯壳,但内里似乎完全是一种她不明白的东西。

眼看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也迟早引起人注意,她再次踏上旅程,路上阴差阳错,循着血脉中的呼唤,来到枞海尽头,遇到了破水而出的归亡。

归亡把惊恐不安的她衔入口中,一路向南,回到了濛山。在见到蜃楼的那一刻,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往事千端,施夕未只说了一句:“那之后不久,她想起从前的事,于是回了静流部。”

“那时我回到我们住过的院子,察觉到了一点遗留的妖气,仿佛十分熟悉。”孟君山顿了顿,才道,“我以为那是你。”

施夕未:“大约是无忧。”

孟君山:“那时我想,是不是因为你……因为白露是妖族,所以才离去的。”

施夕未:“不是因为这个。但只是迟早的事。”

孟君山默然。过了一会,他又道:“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找她。”

施夕未平淡地说:“最后不得不告知你这样的真相,我也十分遗憾。”

两人在回廊中央停步,此处树木萧疏,一缕亮若流银的月光洒入檐下,照得他们袖上尽是清辉。

施夕未目光落在一片将落未落的银叶上,心想今夜的寥寥数语,恐怕也将是他们最后的交谈,自此一别,从今以后再也不必相见。

这最后的时刻,他曾于过去的年月中想象它的样子,又觉得或许永远不会到来,却没有料到竟然这般平静,这般轻易。

“如此,”他说,“我们来日再……”

孟君山忽道:“你恨我么?”

施夕未:“……”

他几乎是有些恼火地转过视线,望向说出这话的人。

他们一个是妖部主将,一个是毓秀的未来执掌,即使有这三言两语也说不尽的过往,不反目成仇已经不错了,更不应再继续纠缠不清。

他已经按下千般情绪,眼看就要把这件事了结,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问出这种问题?

然而这时,他看到了对方的神情。月光下,孟君山一语不发,沉默而固执地看着他。

是了,唯有这个人一点都没变。他所考虑的种种,这个人大约根本不在乎。

施夕未刹那间只觉得疲倦万分。他说:“往事不必再提,白露她……”

“你要说白露和你不同,我姑且信了。”孟君山打断了他的话,“但,今夜一路走来,你现在才第一次正眼看我。”

施夕未:“……”

孟君山又道:“为何不愿看我?又或者是不敢看我?主将,白露确实不是你,你却记得所有事情,对不对?”

施夕未不由得怒气上涌:“所以呢?你想从我身上寻找她的消失的踪迹吗?”

孟君山怔了一下:“不……”

“你与白露有过一段因缘,那又如何?”施夕未质问道,“你找了她很久,为了她违抗师门,一往情深,令人感佩——但和她有什么关系?毓秀的规矩,仙门与妖族之争,她都不懂,她只想要……只想要平平安安安的日子,你呢?”

孟君山:“而我只想找到她!”

“你找的是那个令你遗憾的影子而已。”

施夕未冷冷地说:“倘若一切安好,你也总会离去,或早或晚。如今阴差阳错,她让你记挂多年,求而不得,你才会一直想着她。但是,她已经死了。”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迫近他面前。此举不合礼节,不过他现在不想管那些。在主将之位多年,他一举一动都经深思熟虑,可是说到底,他的脾气其实本来也没有多么好。

他说:“你看清楚,我和白露,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吗?”

孟君山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施夕未突然也觉有些尴尬,他松开手,正想说话,却听对方道:“那么,你为何要一直戴着那红线?”

“……”

他一时语塞。孟君山轻声说:“你说的没错,是我先走的。你气我也好,恨我也好,不想见我也好,本是理所应当。可倘若你是个寻常妖族,我是个无名散修,事到如今,你是否还会如此决绝?”

施夕未竟然不知要怎么回答,良久才道:“作这假想,本就毫无道理。”

孟君山点点头。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讲,而是笑道:“我明白了。”

那一笑仍然意气风流,这十数年的岁月,无尽头的追寻,一触即破的幻梦,仿佛都在这月色下波澜散尽。

他温柔道:“主将,请珍重。”

正如大家猜的那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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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杏子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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