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多少也有所预感了,石碑在他面前说这个,又特意讲自己对禁制有了解,肯定有其用意。
他问:“前辈为何要这么做?”
“瞧你这话。”石碑道,“王庭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当然不帮不行。”
话中意思如此义不容辞,谢真礼节性点头:“原来如此。”
石碑:“……你听着不怎么信我啊。”
谢真:“只是有些疑惑,我至今还不知道前辈是谁呢。”
“名字就不必说了。”石碑道,“我曾是王庭的一名文书。”
谢真奇道:“文书需要既会铸剑,又通晓阵法吗?”
石碑:“这是身为一名文书的基本素养。”
谢真回想了一下日常挂着黑眼圈的西琼,以及在图书馆里窜上窜下的行舟,肃然起敬:“原来王庭当年的文书是这样。”
石碑:“……就是这样。”
谢真:“那么,要如何带你走?”
石碑:“这个容易,我可以附在剑上。朝羲就不错。”
谢真想也不想道:“不行。”
石碑:“还是不放心我的来历,怕我对他不利?”
谢真:“失礼了,我想转弯抹角的话,前辈也不爱听。”
听了这话,石碑上划出了许多抖动的线,谢真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可能这是石碑在笑。
石碑:“你挺有意思。退而求其次,你那把剑也可以。”
谢真缓缓抽出海山,问道:“这个?”
石碑:“是。你敢让我寄身剑上吗?”
谢真:“可以。”
石碑:“这回你却不怕我害你了?”
谢真摇头,在这短短片刻间,他已经想了许多。朝羲毕竟是王剑,恐怕历代先王也没有几个真把它当剑用的,更多是象征着深泉林庭的权柄。这样的东西,拿来给这石碑里的无名前辈用,还是太过冒险。
海山则不同,谢真能感觉到,从铸造出来后就再没有别人用过它,他是这把剑的第一个主人。这是一柄纯粹的剑,只为纯粹的目的而生。
和海山相伴的几个月间,谢真未曾感到运剑间有半点滞涩,早已与其灵境相融。身为剑修,他自信有着对这把剑的绝对掌控。
石碑:“很好。那么听我说。”
依照指点,谢真将剑刃抵在石碑侧面。须臾,他感到有一缕极其细微的灵气缠绕在剑上,倘若这就是石碑的正体,那它简直就如风中残烛,仿佛稍一用力就要散了。
谢真握着剑柄,听到一个声音在他心中道:“终于……”
此前他都是看着石碑的字迹,还是初次听到这个“石碑前辈”说话。若是非要形容的话,他的声音让人听在耳中,就想要立刻知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符合那些凭空而来的华美想象。
只听那悦耳的声音继续道:“……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既归来,便让我掀起这席卷世间的血海吧!哈哈哈哈!”
谢真:“……”
说完这话本故事里标准的恶人台词,过了一会,石碑无趣道:“你怎么都不笑的?不好笑吗?”
谢真沉默半晌,礼貌地笑道:“呵呵。”
“对了,”石碑道,“你可以对长明提起我,但是我不会和他讲话。”
谢真此刻走在回持静院的路上,一手压着剑柄,以便听附在剑上的石碑说话。秋日将尽,四下里落叶萧萧,因为枝叶皆是雪白的缘故,就像一场时断时续,提早降临的细雪。
他闻言顿了一下,问道:“前辈不想与长明讲话?”
石碑:“不想。别问为什么。”
谢真:“我不是要问。但是既然这样,你一开始说想选朝羲,难道是逗我的吗?”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石碑呃了一声,道:“这个嘛……倘若没有海山,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拿朝羲一用了。”
谢真:“那样的话,总可以找来别的剑。”
“平常的剑不可以。”石碑傲然道,“你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让我寄身吗?”
“海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谢真奇道。
海山固然不错,但毕竟才打造出来不久,灵性不比那些世代传承的名剑。石碑道:“啧,小蝉花,你到底懂不懂剑啊?”
谢真恐怕还是平生第一次被人说“你懂不懂剑”,倒也没生气,虚心求教:“略懂而已,请前辈解惑。”
石碑:“就说孤光吧,你也曾用过孤光,你可知道它的来历?”
“自然是瑶山镇山之剑。”谢真答道,“现在也知道,是前辈铸造。”
“不是说这个。”石碑说,“这剑最初为何而铸,是谁做过它第一任主人,这些你都知道吗?”
谢真:“如果前辈愿意告知,那么便能知道了。”
“这不重要,以后再说。”石碑道,“就是说,你对这些一无所知,即使用着孤光,也并不了解那把剑,还不如找人给你打一把新的呢。”
这话尽管不能让谢真全数认同,却使他不由得思索起来。
石碑又说:“世人以为寻那些天材地宝打出来的就是好剑,殊不知名剑之所以为名剑,还有不可或缺的另一样东西在其中。”
谢真问:“是什么?”
石碑:“铸剑师的意志。打出来准备摆在店里卖的,和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为了谁而打造的当然不同。这其间,又有那些本就以血与泪铸成的名作。你听说过‘琉璃’么?”
谢真确实听过,关于这件兵器的故事也算流传甚广。“琉璃”乃是古时一把名刀,出身邪异,相传当时铸剑师所在门派突遭大难,满门被屠戮殆尽,只剩下铸剑师自己与她的同门师妹两人。
这把只差一点就铸造完成的刀,被投入烈火焚烧三日,烧得刀刃色作血红,晶莹剔透。铸剑师抱剑而死,师妹则手持这把遗作孤身复仇,直到杀尽最后一名仇人后,也横刀自刎。
之后又有些这把刀落到他人手中,引起血雨腥风的不祥故事,距今年代太过久远,许多事迹都是后人附会,其中颇多夸张与自相矛盾,妖刀本身也早就遗失了。
“这当然不只是故事而已。”石碑冷笑,“那些光想着抢夺名刀,不掂量一下自己能不能驾驭的家伙,才是蠢不可及。”
易地而处,谢真觉得哪怕这把妖刀放在面前,自己也多半不会上手去取的。倒不是因为惧怕,而是这传说中出鞘时赤虹冲天的邪刀太过嚣张,与他的习惯相去甚远。
相比之下孤光只是剑气如月辉,还稍微低调一些。只要你出剑足够快,就没有人会被闪瞎。
“剑器,寻常又不寻常。”石碑淡淡地说,“虽无其他法器那般的千变万化,但它的奥妙在于内,而非形之于外。”
谢真:“正是如此,不惹眼的剑就是最好的剑了。”
石碑:“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华丽些就不好吗?闪起来多好看!”
“……”谢真忽然意识到,孤光与朝羲这两把相当招摇的剑,全都是此人一手打造,不禁沉默了。
他想了想,发现扯得有点远:“所以前辈的意思是,海山的来历也不同寻常?”
“这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自己去弄清楚。”
石碑没好气地说:“你既用过孤光,想必剑法也不会差。但是,光会用剑,不懂人心也不行啊。”
懂人心吗?
再世为人,面对这句话,谢真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回到持静院中,长明从屋里出来,见他面色有些沉重,问道:“怎么了?”
谢真遂暂且抛下这些思绪,与他说了石碑一事。长明听完,盯着海山,皱眉道:“什么叫只和你说话,几个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石碑震声道。
长明听不到,谢真却不得不听着他在那怒气冲冲。他无奈道:“这位前辈曾经编纂秘境中的阵法,此去也许能帮上些忙。”
他平举海山,长明以怀疑的目光看了它片刻,道:“听着不太可靠。作个参考可以,你不要全信就行。”
石碑:“你懂个球。 ”
谢真:“唉……”
他忽然想起一事,道:“说起来,我听到了石碑前辈的声音,并不像你之前猜测那样是女子来着。”
长明冷漠道:“哦。”
石碑:“……”
谢真隐约感觉到石碑好像深吸了一口气,他及时松手把剑放下,若无其事道:“那么,我们可以启程了吧?”
*
自越地向北,往东走是绵延苍山,往西则是一片深不见尽处的沼地。大沼旁的地界,民间多称之为白沙汀,此处发生过许许多多的奇遇故事,无论何时,各地传唱的歌谣里总能听到这个名字。
凡尘中人觉得此地神秘,其实是因为苍山左近没有什么名门大派,不少散修便隐居其中,平日里来到白沙汀,难免留下诸般事迹。此地鱼龙混杂,不失为一个探听消息、买卖奇珍异宝的好去处。
靠近大沼边,有一小城名叫绿杨镇。这日午后,有两名女子跟随往来商队进到镇里,从市集中穿行而过。
若说她们是行走江湖的武人,无论衣着打扮还是相貌,似乎都并无风霜痕迹。可要说是娇养家中的闺秀,她们腰悬的长剑也不像摆设。虽然她们已经有意往寻常方式打扮,不过懂行的人一望即知,这多半是两个涉世未深的仙门女修。
白沙汀中,往来仙门中人不在少数,因而她们这副样子也没引起太多注意。年轻些的方及笄,左顾右盼,一脸看什么都稀罕的神色。另一人则年长几岁,行事稳重些,只是目光中也难掩好奇。
“师姐。”那少女小小地叫了同伴一声,“那边的书……”
师姐抓住她手臂,不让她乱跑:“忘了出门前怎么跟你讲的吗?”
“我知道。”少女扁着嘴道,“但是你看啊!”
她一指斜对面的书摊,师姐忍不住也看了一眼,见到上面挂了几条字幅,写了些什么《正清秘史》《与花妖比邻而居》之类一看就不正经的书名。
而就在那些中间,有一条字幅写的是:《六派溯源》。
师妹还在说:“师姐,你看那个是不是……”
“我看到了。”师姐低声道。
她咬了咬嘴唇,在原地犹豫片刻,说:“过去看看。记住,你不要乱问。”
少女立刻道:“我又不傻!”
师姐很想叹气,不过忍住了。她和师妹一道过去,到了书摊前,正看见中间摆着一叠很显眼的《玄华箴言》。
她的目光也难免在那上面停留了片刻,随即才去寻找她看到的《六派溯源》。书摊主人笑吟吟道:“两位姑娘,可有什么要找的书?”
师姐应付了一句,马上就在旁边看到了她要找的东西。此时,旁边却有人先她一步,把那本《六派溯源》拿了起来。
那只手五指修长,线条犹如精雕细刻,师姐愣了一下,回头看去。
拿书的人是个眉目冷淡的俊秀少年,他对与他并肩站在一处的另一人道:“是这个吗,……师兄?”
那人道:“是。”
摊主一看,来了精神:“公子真有眼光,这书我们就剩最后一本,镇里你再找不到别家卖这个的,是从越地千里迢迢运……”
“买。”那少年已经面无表情地掏钱付账了。
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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