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并非富裕的大户人家,和眉山众多寻常人家一样,一日之中只用两顿饭,一顿朝食,一顿晡食。
顾名思义,“朝”和“晡”指的是用饭的大致时辰。换算成二十一世纪的计时法,分别是早上五到七点和下午三到五点。晚上是没有晚饭的。
苏衡作为一个“前”现代人,一日三餐早已刻入骨髓,对苏家一日只用两餐这点很是不习惯。但好在他年纪尚小,程氏怕饿着他,家中常备着好克化的羹汤米粥之类流食,只要他饿了,随时都能吃。
今日的朝食是采莲准备的,有香软滑嫩的蛋羹、热乎黏稠的豆粥、用芥辣腌制的辣脚子和姜辣萝卜等爽口小菜,还有一道二色腰子。
当然,辣脚子这些辛辣小菜苏衡是不能吃的。不过,苏衡在吃食上也没太多讲究,基本上给什么就吃什么,好养得很。这会儿,面对满满一桌的吃食,苏衡也不太在意,只捧着自己专属的小木碗,在程氏身边安安静静地用木勺挖蛋羹吃。
苏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程氏和苏洵边用饭边说着闲话,氛围很是融洽。
苏衡前二十七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父母恩爱、家庭和睦的感觉,心中微动,不知不觉间,竟听着苏洵夫妻俩的谈话入了神,吃蛋羹的速度越来越慢。
“洵郎,我前儿收到青神那边来信,是阿嫂寄来的,说是家中有喜事了。你猜猜,是何事?”
“哦?是么。”苏洵沉思半晌,叹气道,“我实在想不出,慧娘还是直接告诉我罢。”
程氏掩唇一笑:“是阿嫂有孕了。”
苏洵手中筷子一顿,“那确实是件大喜事。”
郭氏嫁入程家已有数年之久,一直未有所出,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希望有了孩子后,阿嫂在程家的处境能有所改善吧。
“等过些日子,我想回青神看看阿嫂。”程氏征求苏洵的意见。
苏洵有些为难。舅兄为人势利,刻薄寡恩,他并不想和程家交往过甚。但是,那毕竟是他夫人的娘家,阿嫂有孕不去看望,未免说不过去,也会落人口实。
也罢。苏洵心下有了决定,“好,我与你同去。”
见苏洵答应了,程氏柔柔一笑,开始思忖带什么贺礼给阿嫂。她怀孕的时候就爱吃些酸不溜秋的果脯,越酸她吃得越过瘾。可以把采莲做的酸梅果脯装上一罐子,带给阿嫂尝尝。衡儿满月时穿的小衣裳也带两件,给阿嫂放在枕头底下,没准阿嫂也能生个像衡儿一样乖巧地孩子。还有……
苏洵见程氏心都飘远了,根本不在朝食上,摇头笑笑,夹了一筷子菜到程氏碗中,提醒道:“慧娘,你最爱吃的二色腰子,快尝尝。”
“啊,好。”程氏回过神来,朝苏洵歉然一笑。
二色腰子是鲜猪腰和鲜鸡腰做成的一道菜,吃起来脆嫩鲜美,是采莲的拿手菜式之一。
这道菜对食材的新鲜度特别讲究,若是食材不新鲜,这道菜便毁了。为此,采莲特意提前和卖肉的张屠户打了招呼,让他预留一份上好的新鲜腰子,等她今早去取。要知道,那些屠户们都精得很,最新鲜最上等的肉都是留着给自家人吃的。直接去买,可买不到这么好的腰子。
程氏往日很是爱吃这道菜,但没想到,她刚夹起一片炒猪腰放到嘴边,突然就犯起恶心,连筷子也没拿稳,“哐当”掉落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呕——”从胃里翻涌上来的那股恶心感觉迟迟未去,程氏以帕掩唇,忍不住干呕起来。
“阿娘!”苏衡手短脚短,被困在专属座位上不方便动弹,只能紧张地盯住程氏。
“慧娘”,苏洵连忙半揽住程氏,轻轻为她拍背,“怎么突然犯恶心,是饭菜不合口吗?”苏洵一心记挂着妻子,竟没注意到自家长子方才破天荒地开口说话了。
“这菜……太腥……呕——”程氏说着,忍不住又干呕一声。
“快去医馆请一位郎中过来!”苏洵心中着急,厉声喝道。
“是!”一小厮应声匆匆离去。
采莲倒了一碗温水,稳稳地捧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程氏喝下。程氏饮下半碗温水,胃部翻腾的感觉稍稍缓和了些。
采莲把剩余的半碗水放在一旁,仔细观察了一下程氏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这腰子是今早在张屠户的店里买的,他家的肉从来没出过问题。这些腰子我也用黄酒和葱姜去过腥,按理说,应该不腥才是……娘子会不会——是害喜了?”
苏洵一下子被点醒:“是了,当初慧娘怀衡儿时也是这般。”
“阿娘……”苏衡扑腾半天,总算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伸出一只爪子抓住程氏的衣袖,目光紧紧地盯着程氏。
苏洵和程氏都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欣喜道:“衡儿,你会说话了?!”
“乖,再叫一次。”程氏喜得连那恶心欲呕的感觉都减轻了不少。
“阿娘。”苏衡很给程氏面子,乖乖又喊了一次。
“哎!”程氏笑得眉眼弯弯。
苏洵在旁看着,又是欢喜又有些吃味,肃着一张脸,一把将苏衡从他专属的高脚椅上抱起。父子?俩就这样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无声地四目相对。
“……”方才还乖巧喊程氏“阿娘”的苏衡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苏洵心下吃醋,冷冷地板起脸孔。
“……叫阿父。”苏洵就差咬牙切齿地说。
“……”苏衡神色淡淡,一言不发。
程氏看着冷脸相对的父子俩,捂嘴偷笑。
“阿郎,娘子,秦郎中来了。”苏家小厮领着秦家医馆的秦郎中匆匆赶到。
眉山县里就两家医馆,一家在城北,一家在城南。秦家医馆离苏宅所在的纱縠行最近,平日里苏家人有些头疼发热等小病小痛,一般都是找秦郎中开的药。
诊个喜脉并不难,秦郎中很快便确认程氏恶心干呕,是身子有孕导致,俗称“害喜”。
苏洵心中大石落定,顿时松了口气。
程氏抚着腹部,眼含喜意:“才说起阿嫂有喜,没想到我也怀上了,这也是缘分。若阿嫂和我分别诞下一儿一女,说不准还能结为儿女亲家,亲上加亲呢。我隐隐觉着,我这胎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娘子。”
听程氏提起程家,苏洵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结亲之事还早着呢。慧娘,如今你有孕在身,不宜劳累。既然两家同时有孕,干脆两家都不要办喜酒了,省得你和阿嫂来回奔波,累着身子。程家那边,就由我休书一封给舅兄,遣小厮带上贺仪前去探望道喜吧。”
“只能如此了。”去年年节,因为生产的缘故,程氏没能回青神娘家小住。眼看着现在已近年末,她又怀上了。不用说,今年的春节定是只能待在眉山养胎,无法回青神看看了。
程氏不禁有些失落:“也不知言哥儿现在怎么样了。衡儿满月酒时,阿兄和阿嫂并没有把言哥儿也带来,说是在上学,不得空。长兄与阿嫂早早去世,就只留下言哥儿这么一个孩子。许久未见,我心里总惦记着他。”
程氏口中的”言哥儿”,是她长嫂的遗腹子。长嫂体弱,为程家诞下嫡长子后便去世了。程氏的长兄爱妻如命,因承受不住妻子离世的打击,悲痛过度,只来得及给长子起了“程之言”的名字,没多久也走了。
可怜小小的程之言,还不满一岁就没了爹娘。好在程家之主程文应对长孙很是喜爱,郭氏没有孩子,也罢程之言当自己的亲子悉心照顾。程之言在祖父的爱护和郭氏的关心下,平安长到了五岁。
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程之言五岁那年,一直护着他的祖父程文应因病亡故。程家的一切都被程濬继承。长兄长嫂的遗产和田地也被程濬收入囊中,美其名曰”侄儿还小,帮侄儿保管打理”。
程濬一向不喜这个侄子,只不过之前有程文应护着,他不好插手。郭氏对程之言的照顾他也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等程文应一过世,程濬立即勒令郭氏不许再做多余的事,只每日供应三餐,任由程之言自生自灭。
从此,程之言在程家的处境变得艰难起来。程家的下人都是看主家脸色办事,惯会踩高捧低。服侍程之言的下人越来越不上心,发展到后来,甚至把本应供应给程之言的饭菜昧下来自己吃了,只随便弄了些残羹冷炙给程之言胡乱填饱肚子。
郭氏虽然心疼,但是自顾不暇,只能趁程濬不在家时偷偷给程之言送些衣物吃食,还要瞒着程濬的亲信,以防他们跑去通风报信。
程之言和苏家的大郎苏不欺同岁,苏不欺七岁时已经被杨氏送去上学了。程之言今年九岁了,却一直没有人为他开蒙。最后还是因为青神县的乡人议论,说程家好歹是青神数一数二的巨富之家,嫡长子居然九岁了还没读书识字,比白丁还不如,程濬大感丢了脸面,这才气急败坏地把程之言送去上学。
“言哥儿是个好孩子,等这一胎生下来,我陪你回青神看看。”苏洵心中叹气,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大舅兄当年也是位乐善好施,温文儒雅的君子,若是没有早早去世,如今的程家合该是他当家做主才对。若是程大郎还在,苏程两家又怎会因理念不合,而渐渐疏远。
苏衡在旁听着苏洵和程氏的对话,眨了眨眼,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兄生出一丝好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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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色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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