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道出母亲去世始末的真相,宝珠埋首于双臂之间恸哭。这些年的往事如潮水般在脑海中翻涌:母亲的笑颜,婴儿的啼哭,以及刻意压抑于内心深处、关于生父的回忆。无论死因是什么,她都不会为追根究底,去惊扰母亲的陵寝与遗体。
她哭了很久。以前将情绪释放后,总会让自己感到轻松,可这一次,却有那么一丝不和谐之处,如同鞋里硌脚的沙石,指尖的倒刺,枣肉里的虫子,纵然微不足道,却令人极不舒服。
埋下去,埋到地底深处,永远不要再翻上来了——宝珠在心底不断劝说自己。
她本能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惊恐,那是足以颠覆底线,撕裂信任的可怕东西。
然而,无论她如何刻意忽略,那个小小的违和之处却随着思绪推进,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扭曲,打断了她的哀悼之痛,将心磨得血肉模糊。这个可能性,甚至比母亲死亡的真相更令她痛彻心扉。
不知过了多久,宝珠再也忍耐不住,她抬起头,直直瞪着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兄长,泪光中交织着质疑与愤怒。
“这一切都说得通,唯有一处破绽。”
她伸手推开那张方桌,除去李元瑛与自己之间唯一的障碍物。
“义武镇距长安万里之遥,书信往返就接近两个月。回到长安平定局势,翻找档案查出疑点,去信询问,接人查证,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在五个月内完成。常兰芳年逾古稀,你不可能冒着让唯一幸存的证人途中殒命的风险,让一名老妪夜以继昼骑马赶路。
但义武镇毗邻幽州,倘若你在异地查到常兰芳的下落,派人将她接到幽州问询,路途很近,如此时间线才能对得上。再者,你在宫中不断召见民间稳婆,这种怪事不可能瞒得过我。”
宝珠眼神冰冷,字句如刀:“你早在幽州就已查明真相,根本不是回宫后才知道。死于凶杀跟自然死亡有天渊之别,你却故意虚构出母亲的冤魂在宫中徘徊的凄惨景象,骗我跟你一起杀回长安报仇。直到尘埃落定,皇位到手,才说出事实。”
反驳啊,快反驳啊!拿出一个合理的理由说服我!宝珠内心疯狂地叫喊着,祈求着,可面前与自己血脉相通、生死与共的兄长却陷入沉默。
李元瑛面无表情地看着妹妹,一言不发,纤长睫毛在清瘦的脸庞上洒下阴翳。他的沉默坐实了宝珠的猜测。
她绝望已极,眼中含泪,愤怒地吼道:“你竟然在母亲的死因上撒谎,害我背上杀兄囚父的污点,只为了登上皇位!”
“不仅仅是为我,也为你自己。”李元瑛语气平静得可怕,“你与他父女情深,如果不推你一把,你无法作出恩断义绝的决定,跟我一起谋反弑父。”
宝珠只觉天旋地转。她悲哀地想:权力是有毒的,越接近权力中心,越容易被无人能敌的**吞噬,最后异化成苟延残喘的怪物。哪怕是世间最纯粹的感情,一旦卷入权力的漩涡,也会被污染得面目全非。父子相残,夫妻义绝,兄妹反目,此起彼伏。
怒火瞬间冲昏了头脑,血液之中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流淌。她径直扑了上去,与李元瑛扭打在一起。
两个漂亮孩子在蓬莱殿内摔跤。
宫人们笑吟吟地围在四周,分别为兄妹俩呐喊助威。小小的公主咄咄逼人,将角抵斗士传授的招式一丝不苟地使出来。韶王比她年长七岁,明明能单手制服妹妹,却故意示弱,假装与她势均力敌。两人抱作一团在地毯上来回翻滚,乍一看战况十分激烈。
“公主!快用绊摔呀!”有人提醒道。
宝珠依言行之,抓住兄长的腰带,努力去勾他的脚踝。李元瑛顺势倒了下去,宝珠立刻乳燕投怀般扑到他身上,用莲藕似的胳膊使出压制锁技。
“投降吗?!”她兴奋地高声叫着。
“好吧,我认输。”少年笑了起来,托着小妹腋下,用力将她高高举起,“宝珠真厉害,是天下第一力士!”
小姑娘被众人簇拥着,志得意满,笑逐颜开,由内而外光明剔透,没有一丝阴霾。
十多年后,同样是这两个漂亮孩子,在空荡荡的蓬莱殿内摔跤。
无人助威欢呼,二人彻底甩开角抵规则,使出全身力量,咬牙切齿,拼上性命要将对方制服。
李元瑛凭借高大的体格和体重优势,暂时占据上风,以关节技将妹妹锁在地上。
宝珠一时不能翻身,被绞得眼冒金星。她提起膝盖猛击他腿上的旧伤,李元瑛闷哼了一声,但没有松手。
于是她再向上窜动,调整姿势后提膝狠狠捣向他肋下柔软处,那里没有骨骼保护,能直击腑脏。一击奏效,李元瑛锁定她脖颈的胳膊松了。久病缠身的他,早已不复往日健壮,无力保持优势。
新星冉冉升起,旧人光芒渐逝。
宝珠趁势抱着他的腰翻滚,瞬间扭转乾坤,骑在兄长身上,握紧拳头砸向他的脸。
一拳,两拳……李元瑛皮开肉绽,满脸是血,肩背四肢松弛下来,失去了抵抗之力。
宝珠的拳头悬在半空,正当她迟疑接下来该怎么办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后殿窗纸上映出晃动的长枪影子。她定睛一看,约有十几名武士悄悄聚在蓬莱殿外——金吾卫执勤都是两两成双,有固定的仪仗队形,不会这样聚集成团。
她顿时心下透凉,气得浑身发抖,骑在他身上,狠狠揪着他的衣襟叫道:“你派兵埋伏我?!鸟尽弓藏,打算谈判破裂就叫人进来除掉我?!”
李元瑛被她几下重锤打得失神,一时不能作声。宝珠居高临下,愤怒地咆哮:“你叫啊!怎么不出声?!”
“还没彻底翻脸……”他偏过头,吐出嘴里的血水,轻声道:“我们的利益仍是一致的。我需要你摄政监国,你必须有我传位给你才法理正统。你与我共天下,约定依然成立。”
滚烫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赭黄色袍子上,砸出一朵朵暗色的水痕。这衣物虽不奢华,却是帝王专用的颜色,无人敢于僭越。为了这个位置,他们一路披荆斩棘,腥风血雨携手走到这里,却终究物是人非。
宝珠泣不成声地质疑:“难道那都是假的?我们自幼朝夕相伴,相亲相爱……”
李元瑛气息奄奄,低声说:“都是真的。这就是天家之爱,随时可能变质。哪怕你亲手带大的孩子,将来也可能为了夺权背刺你。会有很多人拥护他,仅仅因为他是个男孩儿。所有李家男子都会觊觎你的位置,你不能相信任何人,随时都要留后手——就像我这样。”
“噢,原来只为这句话。你恨元忆,让我提防他。”
黄袍内裹着的人瘦骨嶙峋,在殴斗厮打的过程中,宝珠能清晰感受到他的虚弱。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一母同胞的兄妹二人,在这座殿堂中嬉戏打闹、读书习字、抵足而眠……无数个温暖片段涌入脑海。她自幼钦佩爱戴的兄长,他聪慧睿智,无微不至地爱护她。可如今兄妹阋墙,他被自己打得头破血流,动弹不得。
宝珠又看了一眼后殿窗棂间晃动的枪影。桌子翻倒,茶盏滚落,二人打斗的声音外面必然听到了,但他始终没有下令动手。还能怎样呢?一怒之下与他同归于尽吗?启程谋反时,她就很清楚:无论事成事败,这条路没有回头可能。
最终,她松开手,站了起来,快步从大殿正门离开了。
片刻后,后殿门缝悄然打开,有人朝内环视一圈。见公主已经离去,而李元瑛倒在地毯上没有动静,袁少伯立刻将怀中抱着的几杆枪塞给黄孝宁,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殿内。
黄孝宁双手抱着七八杆长枪,他压低声音冲另一个同伴嚷嚷:“快搭把手!”
公孙明将自己的几杆枪靠在墙上,过去帮黄孝宁分担。他们三个人用十几杆枪,在窗棂间投下重重叠叠的影子,伪造出窗外武士严阵以待的景象。
“这一出应该叫什么呢?古人有‘图穷匕见’‘摔杯为号’,那咱们是‘窗隐矛影’?”公孙明搜肠刮肚地想造出一个新成语。
黄孝宁早已吓得汗出如浆,急切地说:“乱想什么呢,倘若被公主知道咱俩掺和这事,她能把人撕碎了扔到便池里。”
“本来就没打算真动手。”公孙明嘟囔着道,“仅凭咱们三个,不是公主的对手,袁节帅马上就要出发去幽州,也不知圣人安排这出戏是图什么。”
黄孝宁已在盘算提前告老还乡的事了。皇室亲族联手谋反,事成后又反目成仇的例子前朝就有,谁知道他们兄妹又藏着什么龃龉?放眼天下,敢把皇帝按住暴打的也仅有这一位活祖宗了。
袁少伯进殿之后,见李元瑛被打得口鼻流血,惨不忍睹,倒抽冷气:“公主下手也太狠了。”
“她认真时从不手软,这是她的长处。”李元瑛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却因肋下遭受膝击,又跌回原地。
袁少伯只得将人横抱起来,放到墙边的坐榻上,然后匆匆去前殿呼唤内侍,让他们悄悄找个擅长治外伤的御医。
过不多时,消息传开,圣人不慎在蓬莱殿摔了一跤,脸先着地。殿内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取冰块,有人拿绢帕,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血迹、更换染血的黄袍。
李元瑛额头上敷着冰块,声气微弱,向守在榻边的袁少伯问道:“仲辅,你猜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袁少伯略一思索,答道:“公主九成会把幽州的玉梳军调到长安,那是她的嫡系部队。之后让玉梳军驻扎在北门,作为新的玄武门禁军。”
李元瑛微微点了下头:“这是对的。”
袁少伯忍不住道:“陛下何苦如此?公主一向全心全意信赖您,从未有疑。”
李元瑛叹息道:“这正是她最大的弱点。只要她还对亲人抱有幻想,将来迟早要栽跟头。”
“以公主睿智机敏,今日之事她早晚会洞察真相,陛下不该拿身体冒险。”
“无所谓,我确实算计了她,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她以后会小心许多,那就值了。”李元瑛闭上眼睛,喃喃道:“多疑虽令人讨厌,却是帝王必须具备的素质。”
许是头部遭到重创,他渐渐陷入昏沉。不知过了多久,李元瑛突然睁开眼,茫然地扫视周围,轻声呼唤道:“仲辅?仲辅?”仿佛看不到人就在身旁。
袁少伯见他目光涣散,心头一紧。他想起厉夫人私下说过,圣人近来偶尔会短暂失明,虽然能自行恢复,却不是好兆头。
他连忙握住李元瑛冰凉的手,应声说:“臣在。”
李元瑛像是不放心般,低声向他再次确认:“我走之后,你会忠于谁?”
袁少伯喉头哽咽,压下翻涌的情绪,认真答道:“臣只忠于公主。”
“那就好,那就好……”李元瑛松了口气,这才安心地进入昏睡之中。
袁少伯心酸地想,他虽口口声声说帝王必然多疑,却仍然会相信手握重兵之人的口头承诺,这所谓的“弱点”,又岂是公主一个人具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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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第 2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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