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对如今黄巢之乱如何看待？”裴铎是个好学的好弟子，比孤山书院里所有的学生都要勤学好问，而且对于时事简直是一点就通。
相比起自己苦心经营的孤山书院，章文瑛反而更喜欢和这个学生的三人共处时光。对，三人共处，因为男女之防，章文瑛每次给裴铎讲学都是在杜稜的陪同之下。
而讲学之处设置在章碣的书房内，外面便是侍女奶娘，家中还有带刀侍卫，章文瑜随时便能推门而入。
唐人对礼法的执行很是灵活，女子不得面见外男，但是自己的仆从和未婚夫不算外男，有侍女陪同就能见。而父兄和夫君的好友自然也不算外男，在父兄丈夫陪同下就能见。
比起后世的女子，唐朝妇女活得并不轻松，男尊女卑和内外之别的思想依然压迫着她们。但与后世压抑保守的社会氛围相比，汉唐时自信开放的社会风气还依然保留。女子抛头露面面临的常常不是世人的非议，而是自己夫家和父兄的压力。
章文瑛很幸庆自己的父兄还算开明，而杜稜也不是个打压女性之人。相反，他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更是拉上了钱镠和凌文举等人拜访章家父子几人。
之所以没有拉上董昌，倒不是杜稜和董昌之间有什么矛盾，而是章文瑛拒绝对方踏入自家家门。
“作为子女为这种威胁父亲之人讲学，便是不孝，妾身又有何脸面存活于世？”
章文瑛面对杜稜强挤出两滴眼泪，对方便只好作罢。
“其必将得天下，也必将立刻失去天下。”
崔铎很是紧张：“那曹师雄呢？”
“流寇而已，不足为惧。”
章文瑛正欲再细讲，却听得一声来自门外的高喝：“罗公到了！”
今日正是章碣去孤山书院讲学的日子，匆忙到前堂为罗隐接风洗尘的只有章家姐弟三人。由于吴幄身体不适，在章文瑜的一再邀请下，杜稜和崔铎亦留下来参加晚宴。
与心灰意冷写下“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的章碣不同，罗隐对在幕府效力的接受度很高，对于崔铎很是亲切热情，对杜稜也在客套之余有几分赏识。
宴会举行到一半，钱镠独自前来拜访章碣，堂中便多添了一张几案。
章文瑛正好抬起头，在她的角度正好捕捉到对方看到杜稜和裴铎的一丝诧异和尴尬。
而杜稜却一点也不吃惊，处之泰然。
章文瑛按下了心中的疑惑。待宴席结束，她跟着仆从送罗隐进客房安寝，忍不住装着不经意地问：“罗公觉得今日宴席上三人如何？”
罗隐扶着胡子乐呵呵地说：“你那未婚夫气节非常，对有才学之人真心钦佩，三娘子嫁过去必能得到真心疼爱。崔家郎君好学敏思，未来定是朝廷栋梁。但钱郎君乃真英雄也！”
*
“钱郎君乃真英雄也！”
晚上章文瑛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一直回想着罗隐的这句话。
这段时间和杜稜相处，她发现对方除了英俊和不喜女色之外还有不少优点。比如脾气稳定不暴躁，更趋向于讲理说服别人。对仆从等身份比自己低的人也能以礼相待。虽然读书不多，但为人果决善谋，心怀仁义，是个理想的夫君人选。
但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劣势，那就是不够狠。而钱镠，恰恰够狠。章文瑛不得不承认，在对方面前，自己所倚仗的才华根本不够看。若是想要与对方争霸，恐怕怎么被弄死的都不知道。
但自己又自由惯了，要低下头去将对方当成主上侍奉，又不甘心。
自己是安心待嫁，除了讲学之外不问世事，过着仰人鼻息但是幸福安稳的生活，还是借着杜稜那一千的兵力奋起一搏，学着穿越小说中的那些主角一样一步步爬向权力中心，实现自己的理想？章文瑛迷惘不已。
实在睡不着，她索性一骨碌爬起来，开始用肉眼观测星空。
天文社还是她上辈子初中参加的社团，那时以为自己会踏上哥白尼和伽利略所开辟的那条大路，结果拿着望远镜找到了一颗新行星后才知道天文属于地理学而非物理学。
在父母的鼓励下，她怀着探索世界的理想就读了一所老牌高校的物理学系，却在学习量子力学时发现自己根本不是搞科研的料。
奔溃之下，章文瑛干脆转而申请了教育研究院的物理师范作为第二专业，也因此结识了一帮潜心教育事业的同学，后来干脆读了一所师范强校教育学的直博。
仰望星空，章文瑛想起了剑桥大学李约瑟博士提出的李约瑟难题。中国的科技一直在这个时代还处于世界前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落后的？又是因为什么而落后？
姐姐愁云密布的未来、王郢之乱的过去、历史上遍布“人吃人”的现在，如同三座大石沉甸甸地压在了章文瑛的心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摆脱骨子里的理想主义。章文瑛前世的妈妈是一个普通工人，最大的愿望便是女儿能过上安稳而收入高的日子。但当章文瑛的同学纷纷选择热门的计算机专业，而她一心向往物理时，妈妈却并未劝阻，只是让章文瑛想好读不下去怎么寻找出路。当章文瑛改念教育后，妈妈语重心长地说，没有平凡的职业，只有平凡的人，希望她未来不要躺平，而是继续努力直到桃李满天下。
不要躺平，努力啊！章文瑛回忆着自己父母和外婆的叮嘱，忍不住泪流满面。同样是希望女儿安稳幸福，章碣和鲁氏并不会这样叮嘱自己的的女儿。
章文瑛突然意识到，自己穿越而来的目的或许并不是真的要使这个时代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只是为了将后世的一些理念传递过来，成为一个火种，然后在某一时刻爆发。
即便又可能身故，又如何呢？自己并不是因为死亡才穿越到这具身体里的，或许死亡反而是回家的办法。到那个时候，她还可以把这一段传奇的经历写下来。让自己平凡的人生，有一个好故事可以说。
想到这里，章文瑛暗暗握拳，打定了主意。
*
“《原礼》？”章碣一边翻阅着章文瑛的著作，一边啼笑皆非。“三娘子是欲效仿韩文公呐！”
“敢问大人，女儿可能继承韩文公衣钵？”章文瑛俏皮地眨了眨眼。
章碣叹息一声：“韩文公当年官至吏部侍郎，方才能有著书立作的底气。你一个女儿家的，写些策论也就罢了，想要挑战这帮老夫子的权威，注定没有好下场啊！”
旁边罗隐安慰道：“章三娘子在上巳节宴会上的讲学都已经传至吾的耳中，世人亦称赞不已。既然如此，又何不干脆付诸文字？亦与当今经学无碍。”
章文瑛只得怏怏作罢。
唐末杂学还是蓬勃发展的，章文瑛在拜托哥哥刊刻《理经》没多久，便有人写文反驳或应和。
甚至还有人跑到孤山书院，就为了在章文瑛讲学《孟子》时反驳。
“三娘子既然说了水和酒混合后量变小，那么按照您的理论，水和酒衡不变，量变小，疏密应变大，水和酒疏密都变大，为何又说同种物质同状态下疏密不变？”
章文瑛暗暗称奇。《理经》中抄录了初中物理教材中近200条知识，其中自相矛盾的恐怕也就密度这里。然而章文瑛的同学吐槽，自己的学生经常老师说什么就信什么，在学同种物质同状态密度不变时根本就想不到温度计里液体热胀冷缩后密度是改变的。
看来自己仗着丰富的知识储备到了古代，却未必能超过那些真正的古人。自己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事物，章文瑛很庆幸自己落水后苏醒过来坚决不拿着那些宋代以后的诗词当文抄公博取声名，而是扎扎实实读五经写策论。
天地良心，她默写《六国论》、《湖心亭看雪》等名篇，只是为了汲取写策论的灵感。虽然为了防止被当成怪物，她省略了《六国论》的第一段和《湖心亭看雪》的日期。因为这两篇文被章三无意间得见并传播出去，导致文名远扬是章文瑛始料未及的。
“这位公子好问题。”章文瑛定了定神，开始发挥自己作为教师临场发挥的本领。“这二者并不冲突。所谓理，便有常理特例之分。金银其质量，即衡与体积，即量之比不变，此乃常理。气体入囊中，按压皮囊质量不变，体积变小，疏密变大，此乃特例。”
“倘若不将水酒混合，不管颠倒多少次液面高度都不会变，变能证明同种物质同状态疏密不变。而酒水相融，非酒非水，便是新物质。随着酒水相融，物质变化，疏密变化，便是特例。其特例后亦有理，待公子格物而知。”
对方若有所悟。章文瑛长吁一口气，跟这帮古代学生展示自己高人风范真难啊！
好在物理本身就是她长处，怎么提问都能圆回来。章文瑛旁听了罗隐对五经的讲学，觉得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自己讲孟轲和荀况这种对唐代儒生来说陌生的学者还行，还是别再触碰《三礼》这种书生们耳熟能详的经典了。
参考文献
《物理》（苏科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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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钱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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