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坊最近收入可观。”杨柔之手边放着账本,手中在书页间穿针引线,含笑打趣道:“多亏了我家女财神相助。”
章文瑛喝了口茶道:“我就说得多刊行传奇故事吧。”
时下书籍流行的还是卷轴装和经折装。两浙其他书肆大多出售的还是抄本,只有章家的书肆靠着自家的刻坊和纸坊能出售刻本。
正因如此,章家财大气粗舍得下血本,刻印的经本精美,价格也比写经便宜,颇受江南士人欢迎。而那些传奇故事更是价廉物美,供不应求。
“有人已经发现了端倪,我听金桃说坊间已经在议论起吴家和阿姐的事了。你接下来按兵不动,千万别操之过急。”线装本只是章文瑛随口的一个提议,纵是擅长女工的杨柔之也不娴熟,她皱着眉和手中的针线斗争,随口道。
“放心。”章文瑛笑道:“我跟着阿姐学了《易》,也懂了些不争示弱的道理。”
杨柔之微笑着摇了摇头。自己这小姑子的命格是个典型的乾卦,想要她学平常女子柔弱不争,恐怕有点难度。
*
当吴家众人气势汹汹来到章家时,正是吴幄葬礼结束之日。
按照规矩,今日便要准备落棺下葬,入土为安了。
出乎章文瑛预料,吴幄并不打算葬在自己祖坟,而是选择了葬在桐庐的章家祖坟附近。
这是彻底将自己的身后事交给了章家。听章碣说,这也是吴幄自己的意思。
“章三娘子,杜郎君希望您能随同吴夫人一起扶灵回桐庐。”被派来保护她们的队头,一个黑脸汉子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
杜稜最终没有求助闻人宇,而是自己派了个队头前来保护。
章文瑛点了点头。吴幄的叔伯就是在这个闯入灵堂,并大声喧嚷的。
有好事之徒便小声议论起来“《心痈记》果然是以吴家之事为原型。”
“不过吴夫人和故事里的厉媳究竟还是不同,吴家郎君居然狠得下心舍弃祖产,将身后事和妻儿都托与岳父。”
“狠不下心又如何?现在他儿子只是没了田宅财货,狠不下心连亲娘和性命都没了。”
“那帮拿着刀剑的是章家的家仆还是吴郎君留下的后手?”
有个略知内幕的道:“都不是,是吴夫人未来妹夫的手下。看到吴夫人身边那个戴朵白花的黄裳姑娘没有?就是吴夫人的幼妹,刚和武人定了亲。这准妹夫在这里讨好大姨子和老丈人呢!”
章文瑛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姐姐从丧服下悄悄握紧了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发作。
章碣看到他们拦住灵柩,便道:“几位,看在望山生前叫你们一声叔伯的份上,便放他入土为安吧!有什么事,等下葬以后再说。”
“下葬?”吴幄大伯冷笑一声:“下葬到哪里,我们吴家还是你们章家?怎么,你们章家发达了,便欺负到我们吴家头上来了?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我这个当大伯的还活着,望山的身后事就轮不到你们章家来管!”
这话说得倒漂亮,但是章碣在儿女提醒下早有准备。他高声道:“既然如此,望山身故时几位在哪里?祭奠时又在哪里?现在要发葬了才说此话,是不是太晚了些?”
见自己占据不了道德高地,吴幄大伯发狠道:“不管怎样,灵柩和他妻儿都得跟着我们回去!”
章家家丁们和那队头带来的手下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吴幄四叔冷笑道:“怎么,你们章家想要仗势欺人?”
章碣道!“不敢。只是我女儿已立志在墓旁守寡并抚育幼儿长大,为父我为她气节骄傲,便派人护送她一程。各位好汉辛苦了,继续赶路吧。”这最后一句是对着抬灵柩的壮丁们说的。
见章碣软硬不吃,吴家众人即使气得牙痒痒也无可奈何。吴幄四叔眼珠子股溜溜一转,恶狠狠道:“你章碣不是自诩清流吗?你不是一向标榜自己是正统儒生吗?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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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桐庐的山水之间时,章文瑛还有些恍惚。吴幄下葬后,那队头也便带着手下辞别,章家设宴款待了他们一顿。
晚上鲤哥儿跟着奶娘去睡了,章文瑛摸到了姐姐的房中,钻进被窝里和她说悄悄话。
“姐,咱们又回来了。”
章文琅一路上大事小事忙的焦头烂额,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但是你姐夫和爷爷都不在了。睡吧,别想着以前的事了,咱姐俩朝前看。”
许是累了,章文瑛还想再聊两句时,章文琅的呼吸声已经粗重起来。章文瑛知道姐姐已经进入了梦乡,便翻个身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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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阿妹做足了准备,吴家果然想从父亲的声名上下手。”当杭州文坛的争论传到桐庐时,章文琅露出了多天来第一个笑容。
章文瑛却有些郁闷。“但是阿爹和罗公他们却在论争中差点输了。明明《左传》中如此明确,丈夫远不能和父亲相提并论,这群文人为何这时候就不依圣人之言行事了呢?”
她想到在日后,人尽可夫居然成了辱骂女子的用语,便觉得气愤不已。章文瑛突然意识到,女子地位的滑落离不开每个朝代男性读书人的努力。
如今姐姐和父亲赢得舆论的原因是姐姐立志守寡而父亲大力支持,世人觉得吴家收取彩礼将姐姐改嫁的做法不仁不义。但也有人认为,章文琅应该在夫家而非父家守寡,更不应该将亡夫葬在自己娘家的墓地中。
章文瑛低声说:“姐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以章文琅的性格,绝非半路开香槟之人。
事实上,章家三姐弟中,章文琅一直是那个思考得更远、更爱为两个弟弟妹妹冲动行为担心之人。
章文琅笑道:“文瑛,你既然说《左传》有云,人尽夫也,父一而已。那么那些认为女子出嫁后应该遵从夫家而非父家安排的人依据何在。”
章文瑛呆呆道:“礼法。”
章文琅笑得更深了。“既然如此,礼法又是谁订的?”还未等章文瑛答话,她便自顾自道:“是能裁决事务之人决定的。”
她指着庄子里辛苦劳作的农人道:“乡里家中是非纷争,是不是都要请村正或族老主持公道?在我们常乐乡,大伙儿遇到争执找谁裁决?”
“原来是祖父,后来是哥哥,现在是你和我。”章文瑛恍然大悟:“姐姐你也想改变礼法?”
章文琅摇了摇头:“我从不想改变礼法,我也没有那个资格去改变礼法。”她站在田垅之上,望向远方:“但是如果有人要制定新的礼法,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凭什么他们定的礼法叫礼法,我定的就不叫礼法?”
暮春的微风中,姐姐的声音细小却坚定。章文瑛张口结舌,被这番言语震撼住。姐姐回身微笑着看着她,说:“你知道为什么祖父死后他们找我们姐弟三人而不找章家族老吗?难道是我们章家人丁不旺吗?是文瑛你和文瑜带着家丁挖掘桐溪开垦圩田,带着妇孺躲避战乱的功绩让他们折服。好妹妹,你说,接下来我们为了话语权,是不是应该再做点什么?”
章文瑛对于穿越的金手指早已江郎才尽,只能利用一下自己的专业知识。她咬牙道:“不如我们开办一所女学,只招收女弟子。”
在姐姐似笑非笑道目光中,章文瑛知道自己像刚穿越来时那样又掉进了她的套路,接下来又要给她打黑工了。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果然如此。章文瑛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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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于孤山书院的优秀前例,女学很快就建立了起来。只是闺秀们相比书生的文化知识层次毕竟低了些,章文瑛只得将女学定义为女性蒙学,并从《千字文》、《孝经》、《列女传》这种蒙学经典开始教起。
相比起充满着封建主义糟粕的《女训》、《女诫》、《女论语》这种所谓的女性教材,章文瑛宁愿选择记载妇女事迹的《列女传》教授。比起后世演变成《烈女传》的那些糟粕而言,西汉刘向所著的《列女传》虽有贞顺节义,可也兼顾仁智贤明。《晋书列女传》虽糟粕颇多,但仅凭谢道韫和荀灌的事迹便可激励众多女子。
望着眼前的教学内容,章文瑛心道,还不够。
她的目标并不是培养出标准的古代闺秀,循规蹈矩只会将话语权拱手让人。
她闭上双眼,最终睁开眼时,叫来了春桃。
“我教娘子们骑射?”春桃急得直摇头:“不行的不行的!奴只是一个婢女,怎可教授那些贵人。”
章文瑛有些不耐烦道:“百里奚亦只是个奴隶,照样成为秦国宰相。你只管教便是,若是谁不想学不强求。”
小侍女唯唯诺诺地应了。
章文瑛闭目依靠在如今最时兴的交椅上,听着春柳念着章文瑜的致信。孤山书院邀来了方干和诗僧贯休,如今已按照章文瑛制定的制度教授儒家五经和史科。
“我制定的制度么?”章文瑛冷笑一声“不,哥哥,那只是我规定的制度向儒生们妥协的产物。在女学中,你将会看到真正由我制定的制度。”
参考文献
《左传》、《论唐代夫权的时代变化 ——以唐小说为中心》、《唐代女性与父家的关系--以墓志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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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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