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巴彦啊,二十八个人就独你一个人受了伤。你丢不丢人啊。”
不远处的营帐中,大锅中药气翻滚,柔软的毛毡安置着不少伤兵,几个军医穿梭期间,对着一众伤兵端茶送水,裹伤擦药,一切都井然有序。
洛北手下的亲军们正围着一个受伤的大汉嬉笑。那大汉身长八尺,满面胡须,端的是器宇轩昂,威风凛凛,身上却插着一根羽箭,深入左肩。他低着脑袋咬着一根洗净了的麻布卷,微微挣扎着向一边的洛北示意。
洛北削断箭杆,洗净了手,用过了烈酒的金刀在伤口上划出一道十字,微微用力,将箭头从伤口挑出,铛地一声丢进一边的盆里。
巴彦浑身都是冷汗,还有空抬头与一众兄弟嬉笑:“嗨,关二爷刮骨疗毒不过如此了吧。咱怎么也算得上英雄。”
“好了,大英雄,你就庆幸箭头上没有淬毒吧。否则此箭离心脉如此之近,你怕是撑不到回来了。”洛北不客气地挑起一只玉盒中的药膏,厚厚地涂在他的伤口上。
那药膏有些辛辣,巴彦脸上一抽,慌忙告饶:“轻些,公子爷,轻些。”
旁边有人笑道:“这样看,那突厥主将倒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我得告诉军医,对他客气些。”
洛北似乎这才意识到阙特勤已经被俘,他缓缓地站起身,佯作不经意地问自己的一个亲兵:“突厥主将在哪里?”
众人七手八脚地给他指了方向。他迈步走进一处阴沉冷寂的山洞中,两个军医正在替阙特勤剪开身上染血的衣服,其中一人正要拉着他的左腿把他拖到一边,却被洛北一声喝住:
“不要这样动他。”
那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见是洛北,脸上先露出恭谦神色。洛北虽然在军中并无职务,但这些日子调度军事,后勤粮草,样样事情都在他的手上。李贞、慕容宣彻和哥舒亶也隐隐有以他的意见为尊的意思,两人不敢怠慢,低声应道:“洛明府请吩咐。”
“我奉命来看护此人。”洛北语气平和,“你们可以走了。”
那两人也不敢问他到底是奉谁的命,低着头快步走了,回头望时,只看到洛北把阙特勤抱上一片柔软的草席,伸手按了按阙特勤的脉搏,替他包扎身上的伤口。
阙特勤身中数箭,好在铁甲坚固,虽扎在身上,还未伤及肺腑。洛北替他除了创口腐肉,又以药膏纱布细细包扎,待到收拾停当,正起身要走,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解开身上的外袍,盖在了阙特勤身上。
“嘶.......”阙特勤被这轻柔的动作一惊,睁开眼睛,看见是他,不免叹了口气:“乌特,你对所有的手下败将都这么客气吗?”
洛北不知道怎么答他,只得沉默。
“我刚刚梦见,梦见小时候咱们一块儿去打猎时的事情了。”阙特勤艰难地坐起身,靠在墙壁上,勉力平视着他:“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冬雪刚来,我们私自出牙帐去打猎。路上遇到了一群饿狼,我受了伤,你一箭杀了头狼。咱俩才脱身,躲到了山洞里.......情况和现在差不多。”
洛北不料他突然说起往事,脸上也露出笑容,在他身边坐了下去:“这样的事情,你还记得?”
“那是你第二次救我性命。”阙特勤语气中带着些感慨和怀念,“乌特.......他们现在,叫你洛北,是吗?”
“是。”洛北点了点头,“我已经不是乌特特勤了。”
阙特勤轻轻笑了:“我还是喜欢叫你乌特。”
洛北不打算和他争执称呼,莫说此刻洞中无人,便是有人,也极少有人能听懂他们这番语速极快的突厥语对话:“那就随你喜欢。”
阙特勤又笑了:“我老觉得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在草原上,只有你会这样对待一个手下败将。不过......这或许也是你胜过我的地方。我太急躁,太沉不住气了,败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
他仰着头,闭上眼:“你杀了我吧。”
洛北望着他英武的脸上一片坦然神情,心中已如惊涛骇浪:“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在胡说。”阙特勤睁开眼睛,目露精光,逼视着他,“乌特,我的哥哥和族人们都在突厥,在默啜的眼皮底子下,我是不会,也不能降唐的。除了杀了我,你和那些唐人的将军们还有什么选择?”
多年前沙暴中的抉择再一次被摆到了洛北面前,但这一次,阙特勤没有给他第二个选项。他这才意识到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那些想法到底是什么。
可洛北只是缄口不言,望着远处洞口一点莹莹的光亮,天上铅云盘踞,几朵雪花为北风吹动,飘进了这个隐蔽的山洞之中,很快化在他们面前的地面上。
洛北站起身:“起风了,我去叫他们给你换个地方。”他拔腿要走。
“乌特!”阙特勤在他身后叫他,“你答应我,让我死得像个英雄!”
洛北没有答他的话,顶着越来越猛烈的北风回了自己的营帐。帐中静默无人,留给他一点余裕打水洗净了脸上的泪痕。
“洛北。”慕容宣彻撩开他的帐门,走了进来,脸上是一片愤恨不平之色,“听说你看望伤兵去了?你可真是个会躲事的。”
洛北将桌边的一壶冷茶倒了些给他:“出事了?”他几乎是片刻间就猜到了慕容宣彻心情如此恶劣的理由:“和沙吒忠义有关?”
“要不是我和你相识日久,就要怀疑你到底是人是鬼了。”慕容宣彻灌下了半杯冷茶,“他回来了,如今端坐灵州城中,正在指点江山。我好歹是个朝廷郡王,找了个托词就跑了出来,倒是苦了哥舒亶和李贞,他们俩都是他名义上的下属,不知道还要听他那些废话多久。”
此事倒也没有太出乎洛北的意料,他坐在桌边,声音平静:“如今突厥主力骑兵已经遁入漠北,不会再回头了。沙吒忠义这个临阵脱逃的灵武道大总管还能当多久都不知道,你们就容忍他一时吧。”
“说得轻巧。”慕容宣彻摇了摇头,“他本就刚愎自用,现在脾气更加古怪,今日还说,要发轻骑去追击突厥主力。生擒默啜,为大唐建新功。我看他是想将功赎罪,却要拿将士们的性命去赌。”
“左不过阳奉阴违罢了。”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哄他几天,等到朝廷的处罚命令一到,立刻把他槛送长安。”
他们说着什么,外面传来几声沉重的脚步声。洛北示意慕容宣彻不要出声,自己前去掀开了帘帐。
沙吒忠义的女婿野利荣正站在帐前,看到他出来,将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打量一番,打量得慕容宣彻都忍不住要出声之时,才道:“洛明府,我家大帅有要紧军务找您商量,还请您和我走一趟。”
洛北不在意他那种审视的目光,他给慕容宣彻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在军中坐镇局势,便向野利荣一拱手,跳上了马。
灵州与贺兰山仅有一河之隔,贺兰山中一片寒冷,灵州城中却温暖如春。
洛北随野利荣赶到灵州城时,天色已晚。他初入城中,便被满城歌舞乐酒熏了一身。高台上的琵琶手正在弹奏一段经变,讲述着佛祖割肉饲鹰的故事。
洛北轻轻掸了掸掉落在身上的一片落叶,望着这繁华盛景,面上冷峻神色稍缓,露出一点笑容。低头之间,便有数只乐妓的手帕落在了他的肩上和马上。
“真羡慕洛公子啊。”野利荣在一边吃吃地笑,“你年少英俊,又没有家事拖累,如今又有军功在身,正是百花丛中大展身手的时候。我这辈子怕是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野利将军。”洛北皱了皱眉,还是没忍住呛了他一句:“你失言了。”
野利荣见他一脸正色,越发不以为意,打马唱着灵州城中流行的歌舞小调,向前走去了,直到一处金碧辉煌的楼阁之前,野利荣才跳下马来:“洛明府,咱们到了。”
“这里不是灵州馆驿吧?”洛北神情越发凝重,虽跳下马来,还是顿住步子,不敢上前,“野利将军,真的是沙吒将军有事情寻我么?”
“不错。不错。”野利荣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他,“洛明府不要害怕,要是你实在信不过我,我可以把哥舒亶叫出来接你。”
“这倒不必。”洛北摆了摆手,心中却越发迷惑,沙吒忠义要见他,为什么不在军营之中,也不在灵州官衙里,却到了这样一处繁华的地方?但此刻他也来不及多想,只随着野利荣走进一处景致优美的花园,这花园四周高墙环绕,草木葱茏,鱼池之中,时不时有几尾小鱼探出头来,竟一点不像萧瑟的冬日景象。
右边的房舍中传出唱曲声和笑闹声,在深夜的花园中响成一片。洛北刻意按住自己的好奇,不朝那边去看,只跟着野利荣拐进一条长廊,这才来到待客的正堂。
沙吒忠义身着便服,一见他走进来,满脸堆笑:“洛明府?坐,坐。”
慕容宣彻:马上写信找慕容曦光在皇帝面前告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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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 7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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