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许宅后,已经是日落时分。院中微风轻拂,带来了一丝凉意。沈知微走进内室,关上门,将外衣挂起后静静地倚在窗前。案头琉璃盏里养着的菖蒲新抽了嫩芽,水面上浮着片海棠花瓣,许是晨间表妹来时落下的。
从郑家回来的这一路上,沈知微脑海中一直萦绕着为郑文秀设计的服饰,尤其是那套绿色裙装配墨绿重磅真丝宽腰带扎大蝴蝶结的设计。这其实是她的一次浅浅的试水,看看大唐时下的淑女们能否接受这样一种从未有过的服装设计方案。没想到大唐人民的包容能力超乎想象,大家不但欣然接受,还能提出独到见解,并加以点评升华。
沈知微感到无比兴奋,心中那股潜藏已久的野心似乎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像朱雀大街胡商卖的焰火,咻地窜上天际炸开万千星子。她要有一天,能走出这座院落,走向更广阔的天地。然而作为一个两世加起来已过几十年的成年人,她深知,虽然大唐民风开放,但毕竟处于封建时代,不能过于激进,她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眼下,沈知微在许家的庇护下,勉强算有尺寸安身之地,未来她要以每一针每一线、每一次细致的设计,稳稳地裁出属于自己独立的天地。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这日午后沈知微正在设计一名金吾卫玩偶,她回忆起那天在郑府,郑二郎的儿子明显对武将玩偶更有兴趣。那孩子抱着玩偶在前厅里蹦跳,险些撞翻郑明朗的茶盏,倒让严肃的刑部员外郎露出难得的笑容。也是,谁小时候不想象自己身手高超,没有个快意江湖侠客梦呢?正在琢磨金吾卫要不要搭配一名‘吾卫犬’,忽然有婆子来通传,说郑家二公子郑明晖来访,舅父请她也去前厅一见。沈知微微微一怔,郑二郎?这位国子监录事,素日里温文儒雅、恪守礼节,却在此时请求见她,不知所为何事。
沈知微心中不由得一阵狐疑。大唐虽讲究礼仪,但外男拜访家中,内眷若无事宜是不轻易出见的。如今,郑二郎能特意要求见她,必定另有缘由。她抿唇起身,对镜理一理鬓发,披上一件淡紫色外赏,缓缓走向前厅。裙裾扫过廊下新开的小花,惊起几点露珠。
前厅,郑明晖正端坐在客位上捧着青瓷盏饮茶,听见环佩微响,抬头一眼看见沐着春晖款款行来的沈娘子。她今日穿着月白齐胸儒裙,外罩淡紫色袖衫,衫角用银线绣着卷草纹,日光一照便泛起星点波光。披帛如练,在身后迤逦如月华倾泻。发间点缀一朵和袖衫同色,尚未盛放的芍药花,花苞上似还凝着晨露,素净且端庄。郑二郎心头不禁一动,脑海中浮现李白的诗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转眼,沈知微步入内室,她首先向坐在主坐的许谦行了一礼:“舅父。”许谦捻须点头示意,目光温和地看向郑明晖。沈知微又向郑明晖一福:“郑郎君,不知郎君此来,有何事吩咐?”
意识到刚才自己思绪漂浮的郑明晖早已端正仪态,垂目叉手行礼道:“沈娘子,打扰了。”说完抬眼看了看微笑的沈知微,略有点羞赧,说:“实不相瞒,那日小娘子拜访寒舍时赠予犬子的玩偶,他甚是喜爱,日日抱在怀里,舍不得放手。”他顿了顿,又无奈道:“然而,犬子天性活泼,前些日子与其他小郎君一同玩耍时,曾将那玩偶拿出来炫耀,没成想被人抢了去。”
沈知微微微一怔,心下了然。原来如此,那只玩偶被他人抢走,想来郑家不可能因为一个玩具与对方交涉。沈知微思索片刻,郑二郎继续说道:“孩子很是伤心,家中虽然与对方有些交情,但也不便去要回。本想买个类似的,谁知哪里也没有如沈娘子做得这般惟妙惟肖的玩偶,小儿啼哭不止,今日更是发起了热,实在不忍他伤心。因此,某冒昧地恳请沈姑娘再做一只,不胜感激。”说到此,他深深鞠了一躬。
沈知微轻轻侧身,微微避开了郑二郎的行礼,道:“郑郎君勿忧,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她略一沉吟,接着说道:“既然上一个玩偶被他人所夺,那这次何不做一件不一样的?不知家中小郎君有何特别喜好?”
郑二郎听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道:“太感谢沈娘子了。犬子崇敬祖父,又顽劣喜爱武艺,不知能否将礼部威严与武道结合…”他一边说,一边再次露出些许羞涩,低头行礼,“实在是郑某挑剔了。”
沈知微心中已有了构思,她稍微欠身,轻声道:“既具礼部威仪,又能展现武道英姿的玩偶……不如做一位持剑主持大典的礼部侍郎,如何?”郑二郎闻言,不禁愣住了,脑海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浮现——崔怀瑾?他微微愣神,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个英俊的青年官员的身影,那股英气逼人的气质,与沈知微所提的玩偶仿佛应景。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女,沈知微眨眨眼睛,学着那日在‘青纹锦’绣坊所遇的冷峻官员,故做面无表情道:“少年状元,吾辈向往,令郎楷模。”二人相视,不禁笑起来。
郑二郎再行礼:“沈娘子匠心,郑某佩服。”
沈知微回礼:“不敢,郑郎君放心,我会尽快开始设计,待玩偶成型时,定会亲自送至贵府。”
郑明晖点点头,随即又从怀中取出几张请柬,恭敬地递给正在一边微笑吃瓜的许谦:“这是幺妹文秀的及笄礼请柬,恳请世叔和婶子、二位娘子届时光临,和我们一同庆贺。”
许谦接过请柬,抚摸着上面细腻的质感,目光在金色的字迹上游走,感受到郑家对这场仪式的重视。他点头道:“请景澄转告员外郎,许某全家定如约前往。”
郑二郎与许谦客套了几句,随即告辞。临走时,他轻声对沈知微道:“劳烦沈娘子了,若有需要随时告知郑某,某必当鼎力相协。”
沈知微回礼,轻轻答应:“多谢郑郎君,若有需要,必不客气。”
待郑二郎离去,沈知微不由得轻叹,心道:这郑二郎温文尔雅,果然是个客气人。不过人家客气归客气,她也不能太当真,还是赶紧把活儿干了。
许谦从前厅回来,刚踏进自己屋内,张氏便迎了上来问道:“刚才那郑二郎来所谓何事?为何还要见熙熙?”
许谦脱下外罩,递给张氏,淡淡说道:“不过是为了孩子手中的玩偶罢了。他那小儿不小心把偶人丢了,如今又闹着要,特意来拜托熙熙再做一个。”
张氏却不信,嗓音微扬:“一个破玩偶至于劳烦他郑二郎亲自登门?”她走近一步,低下声去:“老爷,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依我看,这郑二郎莫不是对熙熙上了心!”
许谦听了这话,皱起眉头,厉声道:“张氏,不许胡言乱语!郑家清贵,郑二郎为人端方正派,你怎能如此诋毁?再说,熙熙虽说只是我的外甥女,但蒙我庇护,也算半个管家子女,郑家若真有意联姻,会直接与我们提及,不会如此唐突。你莫要无端生事。”
张氏却并不买账,依旧不依不饶:“我说什么坏话了?只是老爷你想想,郑二郎是什么人?堂堂国子监录事、礼部员外郎嫡子,将来前途无量。如今他特意登门拜托只为了求个小玩偶,你说这心思能单纯到哪去?”
许谦见她越说越离谱,冷哼一声:“不过是件微末小事,你竟能编出这许多臆测。郑二郎礼数周全,没半句出格话。你要再这般胡搅蛮缠,我…”说到此处想要威胁自己那老妇一番,梗半天却接不上来,最后憋出一句:“我...我今夜睡书房!”
张氏被这话一噎,知这老叟吐不出什么厉害话,根本不在意,继续嘟囔道:“不就是做个玩偶嘛,初初不是也会做吗?再说了,就那些活计,初初帮了多少忙?何必偏偏要她出面?”
许谦听了这话,直摇头,指着张氏道:“我说你这妇人,怎能偏颇至此?初初是我们的亲女儿,我自然心疼。但怎能为了一己私利把黑的说成白的!熙熙这孩子没了父母,寄人篱下,难得性子懂事,从不肯让咱们为难。如今她在这针线手艺上有所长进,你怎可…”
张氏见许谦似动了气,终究有些心虚,但仍嘴硬道:“好吧,老爷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但下次再有这等抬头做配郎子的好事,你可不能只想着你那好外甥女”
“呸!什么做配郎子!这等话都被你说出口。传出去以为我许家是那等言辞浮浪的破落户!”许谦挑眉,指着张氏的手都要抖起来,声线愈发冷,“张氏,莫不说郑家万没有这番心思,就算未来有人家遣官媒来给熙熙说亲,是高嫁还是低嫁,那是熙熙的缘法,我断不许你在其中生事端!”
许谦认真要发火,张氏还是不欲生事端的,又似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低声咕哝:“我才不趟你许家浑水呢,这郑二郎条件再好也不过是个鳏夫,娘子前年才殁,这才隔一年就着急起来,也非是什么长情之人。”
许谦摇头,拂袖坐下,从怀中摸出郑家请柬,洒金笺上‘及笄礼’三字尤为显眼。他不愿再与张氏对牛弹琴,只淡淡道:“郑家的事,你别再掺和了。郑二郎来时顺带递了请柬,邀我们一家去参加郑小娘子的及笄礼,到时候记得别生是非。”
张氏一听郑家还特意递了请柬,半晌低声嘟囔一句:“生不了是非,儿郎们又不是死绝了,我可不给初初找鳏夫!”
1.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唐代〕《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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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又见郑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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