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沙州刺史(一)

院子里的脚步声急促,但走得稳当。

一个穿着青灰色常服的人踏进内堂。他后面跟着两个随从,一汉一胡,衣着短褐满身汗臭,但神情从容不迫,应是州府佐官。

来人看了一眼元白,嘴唇微动又止住了。目光移至李隆基身上时,他眸子微沉,顿了一顿拱手施礼道:“沙州李思贞见过凌少卿。”

李隆基上下打量面前的人:装束粗糙但面相儒雅,额间眼角有些许皱纹,但眼睛却十分清亮,面对李隆基的打量丝毫不怵反而目光从容。虽然这人着急忙慌赶过来但却有意屏息,显然是个沉稳的人。

“按品阶算,刺史恰好高我一等,礼就免了。”李隆基道。

嘴上说着刺史的品阶比他高,但李隆基并没有回礼,而是负手立在那里,面无喜怒。

慕容毅又犯难了,这是闹哪出?他偷偷看了一眼刺史。

只见李思贞端正回道:“沙州乃边郡下州,岂能与京官比肩,李某不敢怠慢。凌少卿千里跋涉到此,想必是重要任务在身。慕容是我座下司法参军,少卿有何指示可随意差遣。”他转头又吩咐慕容毅道,“按刚才凌少卿指示,把元郎中带回衙门候审。”

“是。”慕容毅上前引领,“元郎中,请吧。”

白衣郎君也不辩解半分,轻微颔首,拂了拂衣袍褶皱便随衙役而去。只是离开之时,他瞥了一眼眼前这个冷面郎君,眸中闪过一丝异样,转瞬即逝。

冷面郎君却未再看他一眼,径直朝书案走去。

笔墨纸砚皆被拂乱,医书散落一地。

李隆基拾起其中一卷翻阅,是平日问诊手札,无甚奇特之处。于是他又移步至木柜处,入眼皆是翻乱的衣物,衣物里夹着几卷古卷——《本草经集注》《千金药方》《脉经》等,有两卷甚至是竹简书,看来是元大平时珍藏的传世古本。

李隆基选了一卷文书翻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朱红小楷,乃是元大根据自身行医经验补充的注解。

但是这卷文书的末端有异:后面被人撕了一小块下来。

李隆基不动声色把文书放回衣物中。

“裴霖,将铺面和库房里所有的药草带回衙门,不得遗漏。所有医书、账本、问诊手札也一并带回。”

他把“药草”二字加重语气,裴霖自是心领神会,吩咐衙役陆续将药铺搬空。

前脚踏进沙州城,后脚元大就遇害,天下再也没有如此巧的事情。

证人死了,找不到霜羽青兰的线索就意味着此次任务失败,届时陛下会否迁怒于太子和父亲,没人知道。

李隆基眼眸微阖,面上渐起寒霜。

“少卿?”

李思贞环视周遭,见宅内凌乱不堪,中间还停着元大尸身,持续散发着腐臭味道,犹豫片刻还是躬身道,“屋内污秽,还请少卿移步衙署详谈。”

李隆基回过身来,眉间寒气一扫而尽,眼里恢复了些许和气:“那就有劳使君带路了。”

出了巷子转到东西大街,再前行四百步便可见到左侧有一块方正青砖空地,边上齐整摆着几尊栓马石,正中矗立一座恢宏大气的中原制式府衙,匾额金墨书写“沙州府”几字,这便是沙州州府治所兼豆卢军司所在。

府衙的旁边是几座稍小的院子,分别是敦煌县衙治所、州学、县学。再往后一些,隐约可见一座白灰塔的塔顶。此塔叫做白马塔,相传为玄奘法师在沙州讲经时心爱白马去世,为其建造的纪念塔。传闻不可考究,但白塔却一直在。

李思贞引着李隆基进府衙后,将周遭衙役遣散,并吩咐道:“去把安大叫回来生火,今日午食就在府衙吃。早晨在北府渠捞上来的几尾鲜鲫也送到灶房,叫安大好生处理。”吩咐完后,李思贞赶忙回过身,双手手指交叉胸前,端正行了一个礼。

“数年未见,令尊安好?”李思贞恭敬道。

李隆基一怔。

“天授二年李某有幸进士及第,当年主考官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便是令尊。蒙凌侍郎接引入仕,学生感恩戴德,时常挂念侍郎身体安康。如今得见凌府郎君年轻有为,学生亦同欣喜。”

他说的诚恳,似是发自肺腑。

原来说的是凌海镇。

李隆基眉头展开,颔首淡淡一笑。

李思贞是天授二年进士之一,因考科策论写的极为优秀,名声在吏部相继传开。陛下得知后对其才情赞赏有加,守选一年后便擢升其为右拾遗,拾帝之遗失,补政论之纰漏,位从八品,官阶小,但也算是小半步踏进中枢。

圣历二年春,李思贞赴汴州任刺史,可半年不到便被人举报私下议论太子监国之事。陛下震怒但又惜才,便下令将其贬至边境下州。如今其在任已经四年,把沙州治理的井井有条,还两次带领豆卢军在石头城击退吐蕃游寇,在沙州百姓中颇有威望。

重要的是,李隆基父亲曾夸赞过他门户出身、科举入仕,难能清高孤傲,胸怀敞亮。

这人祖上承李唐皇室恩,心向太子,入仕却又靠当今陛下赏识,成为武周朝臣,着实有些唏嘘。

李思贞引李隆基上座,自己则就着一身污泥在下位落座。

“不知凌少卿此番前来是探查何案?归元药铺是否是案之关键?”李思贞开门见山,只一句话就问中关键。

李隆基不打算隐瞒,点头道:“陛下染疾。”

“什么!”李思贞神色大惊,半身起立欲站起来,随后发现不妥,落座惊叹:“原来传闻是真的。”

“传闻已经到了沙州这么远?”李隆基也讶异。

李思贞点点头:“听闻陛下最近半年鲜少上朝,上朝也是隔着纱帘不示人。陇右道诸州送上去的军务文书也迟迟未批示,我去请示郭都督,这才知晓宫中传闻。”

“如何传的?”

“说是。。。陛下身体抱恙,在迎仙院闭门不见朝臣,进出文书皆由二张全权把控。宫里传闻陛下已经口耳不识,不然不会如此纵容二张作恶。”

李隆基顿了顿,颔首:“传闻确实如此。”

李思贞低头想了想,随后肃色问道:“少卿既是恩师公子,那李某就直言问了:既然迎仙院闭门不见朝臣,为何又会见了少卿?可见陛下是识得人,口会语的?”

李隆基点头:“我确实是陛下亲自召见。陛下也确实染疾。”说罢他抬首示意裴霖将密令和鱼符拿出来,“这是陛下敕令。沙州查案诸般事宜,还需刺史相助。”

那是一张上等丝绢,丝绢上写着查案密令,末尾是牡丹花钤印,花瓣下是一个“武”字。

这是陛下私印,无人敢伪造。

李思贞认真看完了,并长叹一口气。

“所以要治好陛下的病,需要去归元药铺找到霜羽青兰这种药草?”

李隆基摇头:“不是病,是毒。”

“怎么说?!”

“此药草有生精固气之奇效,但要是剂量过了,便会成为杀人药草,吞人精魄,夺人意识。太医署需要拿这药草回去研究解药。”

“毒?意思是宫帏有人故意长期使用这种药草?!”

李隆基没回答,算是默认。

李思贞再次惊叹,龙床跟前下毒,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惊叹归惊叹,他反应速度极快,很快将整件事情捋了通顺。

“李某惭愧,在沙州任职四年,从未见过霜羽青兰这种药草,这事还需从归元药铺着手。我这就调回所有衙役助少卿彻查药草下落。”末了,他补充一句,“密查。”

李隆基想了想,道:“不,公开查。”

“公开查?”李思贞愣了愣,面上露出一丝欣赏,“少卿是想用官府的名义施压全城,让康大郎无处可躲,霜羽青兰无人敢接?”

“嗯。除此之外,沙州封城,掘地三尺挖人。”

“这。。。”李思贞顿了顿似有为难,道,“公开搜索不难。但沙州乃商城,贸然封城断商业往来恐怕会引起众怒。李某建议半封即可,每日放行数额上限五十人车。”

“为何?堂堂官府难道惧怕商贾之流?”李隆基不解。

李思贞微微笑道:“有句古话叫狗急跳墙。不给个豁口,狗如何现身?”

一面施压,一面让康大郎在高度紧张和无处容身下冒险出城。此计甚妙。

“如此,便多谢李刺史。凌某就暂住在政教坊东第三间宅子,有消息可差人来告知。”

李隆基站起身来拱手致谢,抬脚欲走,谁知被李思贞一把拉住胳膊。

“今晨才捞的河鲫,少卿吃完饭再回。”

李隆基怔了怔。

“药铺的药草和书籍还没搬完,吃过午饭应该就搬得差不多了,届时李某和少卿一并查找,事半功倍。”李思贞一边说,一边把李隆基拉到了后院。裴霖见状,只能握着刀柄紧随其后。

后院正中已经摆好了案几和蒲团,角落里的灶房炊烟袅袅,灶房里的下人正在忙活着。

“北府渠的河鲫,新鲜肥美,再过一个月就不容易捕到了。”

李隆基扶额。

这人还真是,如卷宗上说的,不拘小节。

沙州辖敦煌、寿昌二县,治所在敦煌。州内驻大唐边军:豆卢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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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沙州刺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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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沙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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