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日的精心修养,元白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了。
偏院的日子快要淡出水来,趁着宫女不注意,元白溜出了居所。
是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元白伸了伸懒腰,躺在一片石山后面晒着太阳哼起了歌。
隔壁宫殿巨大的飞檐悬在宫墙上,直挑云霄,在干净的蓝色天空衬托下,威严又美丽。元白看了会儿,突然好奇起来,于是翻身攀上了石山,骑在宫墙顶,看到了隔壁的景色。
脚下是一片碧绿的湖水,湖边散落着一些漂亮的景石;对面是一片干枯的草地和花圃,再过去就是方才元白好奇的大殿,殿前牌匾上书“香麟殿”几个字。
看起来挺大,不知里面有没有人,住着谁?元白无聊地想了想,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他双腿一伸,准备从墙上滑下去,谁知脚下没停稳,踩在一块滑溜溜的石头上摔了一个大大的屁股蹲儿。所幸石头够大,将他瘦小的身体拦在了湖水面前。元白凑着头往前看了看,湖水呈碧绿色,深不见底。
不知怎的,他脑子里突然想起地窖里的情形来:那日他泡了水,将死之际来到了一片虚空之地,仿佛触碰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要不再试一试。他想。
于是他展开双手,以一个英勇就义的姿势扑通一声栽进湖里。
“不可以!”湖边传来大声呼喊。
身体被人用手臂托住,一阵挣扎过后,元白被人捞了上去。
捞他的人嘿咻嘿咻瘫倒在地,见他没吭声,又赶紧上前压了压他胸口的积水,事后拍拍他的脸,见还是没醒,所幸捏着他的鼻子,一张小嘴凑了过来。
“打住!”元白一把将此人推开,边咳嗽边捂住嘴巴,“你谁啊。。。”
“太好了你醒了。。。”面前的人个头跟元白一般高,亦是瘦瘦弱弱。他的脸是瓜子脸,鼻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只见他坐正身体,拧了一把袍子上的水,但是夹袍泡了水后十分笨重,他哼哼唧唧拧了半天,也才拧出些些水来。
“方才救我的力气倒是蛮大嘛。”元白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
“那不一样,那是人命,自然得使出吃奶的劲。。。”对方答道。
元白被这哲学般的回答噎得不知如何回答。他上下打量一番这个少年:锦衣,皮肤白润,腰间系着一支短笛,当然现下这支短笛不可避免的报废成了一根破竹子。
“你还没回答我,你是谁?”
“我叫李隆基。”
“李。。。隆。。。基。。。”元白重复着这几个字,随后脑袋瓜像是被人一棒打到了天灵盖一样嗡的一声。他瞪大眼睛道,“你、你是不是在家里排行第三?”
“是啊。你可以叫我三郎,他们都这么叫我。”
元白咽了咽口水,面上是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怎么,我身上有什么难堪的地方吗?”对面的少年有些羞涩的朝自己身上看了看。
“没、没有。不敢、不敢。。。”
“什么不敢?”
元白这才反应过来,未来那个叱咤风云的人眼下还只是一个马背高的小少年而已,他顿了顿道:“哦,我的意思是,不敢劳驾三郎费心救我。”
“无妨。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啊?”元白尴尬的顿了顿,道,“嗯。。。说来话长,可能是我脑子进水了。。。”的确,他被泡进寒潭七日,可不就是脑子进水了嘛,这也不算欺君啊,呸呸呸,什么欺君,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屁孩而已。元白在心中腹诽半晌,面上表情阴晴不定,惹得李隆基在旁皱起了眉头。
“你是不是被水泡得起风寒了?”一个略带温暖的小手掌扶上元白的额头,只见他忧心忡忡道,“风寒可不好对付,上次我得了风寒烧糊涂了,养了好些日子才见好。”
“啊切!”元白十分应景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哆嗦着身体道,“倒也是有可能。”这番话倒是不假,他寒凉已入骨,好不容易养好了一点点现下又泡了水,他仿佛已经能看见苏平域胡子翘上天的表情。
“你身上也湿了。夹袍的水不好拧,你把衣服脱下来晒晒吧,正好今天的太阳大。”元白开始生出一丝内疚。
“你也一样。”旁边的少年道。
于是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翠湖边坐了两个抱着身体一边哆嗦一边晒衣服的少年,若是此时有人经过,定会大吃一惊并上报羽林卫来捉住这两个奇怪又不成体统的少年。
“对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未在宫里见过你。”小小李隆基问道。
“额。。。我么。。。”元白双手撑到下巴底下,想起了那日的虚空幻境,他缓缓道,“叫我小白吧。”
“小白。。。”李隆基喃喃重复着名字。眼前的奇怪少年定是不想公开自己的身份,他不说,他便不追问。
“咦?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元白转过头来,圆圆的眼睛瞪得老大。
“啊?”李隆基反倒被问得一怔,“这个。。。父兄教导我要礼貌待人。你不愿意说我自然不便追问。”
元白呆呆看着李隆基,食指在脸上有节奏的敲打起来。
李隆基被看得有些局促,将脸默默侧到了另一边。他的身上亦泡了水,脸上泛着惨白,鼻子和下颌线是两个好看的山峰线,眼睛很好看,睫毛啪嗒啪嗒掉着水滴。或许是有些紧张,他的手指在草地上抠来抠去。
元白动了恻隐之心。
二人沉默半晌,李隆基突然开口问了句话,让元白差点没撑住下巴。
他问:“死是什么感觉?”
元白嘴角牵了牵,随后调整姿势将双手撑在身后,全力迎接阳光。他道:“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可是专业人士。”
身旁的人扑哧轻笑出了声。
元白眼角瞥了一眼,挑起眉毛道:“这死嘛,分种类。若是在世上有留念有遗憾抑或是大仇未报抑或是壮志未酬,都会死得很难受,会感受到荆棘刺身,烈火煎熬,也就是你们说的十八层地狱那样吧;若是心无执念,会死得很轻松,轻松嘛,大概就是坠入云端化为虚空的感觉。道家讲一切归无,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已经没有执念了吗?”
元白一怔。
无数个日夜树立起来的坚硬伪装,仿佛在这个少年面前脆弱得如纸皮一般。
从他出生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脑子里那些尚未磨灭的记忆就一直伴随着他,困扰着他。对他而言,这个世界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他拼命想要让自己融入这个世界,然而怎么努力也融入不进去。活了十一年之后,他终于明白,不是融不进去,而是自己不想。
不想。也不屑。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的合格的旁观者。在这里,那些已知的,未知的,对他而言,不过是指间流过的风,终究会逝去,不必执着。
唯一的能称作执念的东西,怕是只有对这具躯体的愧疚。
他不想答。
于是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把尚未晾干的袍子搭在肩上,一副长安恶少年的模样。
“太冷了,我要回去换衣服了,你也赶紧回去吧。对了,你回去怎么跟守值的女官交待?”元白微微笑着,眸子里透着狡黠。
“就说下水捉鱼脚滑。”身旁的小少年道。
“上道。”元白满意地挑了挑眉,随即转身向来时的宫墙走去。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喊道,“小屁孩,明天这个时候在这里等我。”
背后的少年一个踉跄,再转身看时,那个奇怪的白袍少年已经翻墙回去了。
“你不也是小屁孩。。。”他嘟囔道。
第二日,李隆基在翠湖边等了整整一个上午,元白都没有来。
他手里拿了一支新的竹笛,无聊得把穗子拨来拨去。
当值的阿姐端着一碗姜汤走过来,打破了漫长的寂静。
“三郎在此坐了一个上午了,要是无聊可以让韦阿监带你去弘文馆学会儿书法。”虽然他和哥哥们被祖母下令幽闭宫中,但东面的弘文馆是他们可以来去自由的地方。
“今日不想练字。”李隆基看了看手中的竹笛,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他从革袋里掏出一枚精致的玉佩,礼貌道,“杏姐姐,我听说崔相家的六郎跟着他阿耶进宫面圣了,就暂住在隔壁。因重阳时他进宫点拨了我一副字画,我答应要还礼的,麻烦你将这枚岭南黄玉交给他,就说是三郎的谢礼。”
“崔家六郎?三郎是否听错了。”宫女春杏一脸迷惑,“我听说隔壁住的是苏镬大将军的后人,苏少将军和他的公子呀,不是崔六郎。”
李隆基手中一紧。他疑惑道:“可我明明听到是崔六郎来了,杏姐姐莫要诓三郎。”
“奴怎会诓骗三郎。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我没见过苏少将军。三郎就当奴没说啊,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自然。。。唉,可惜了,我可是跟李学士学了好一阵的雕玉呢。”李隆基深深叹息一番,随后朝春杏微微笑道,“既然六郎没来,这枚黄玉就送给杏姐姐吧。杏姐姐生的明眸皓齿,跟这枚玉佩很是搭配。”
“啊?这怎么好意思,三郎的玉饰春杏怎受得起。。。”春杏口上推脱,手上却不自觉的将玉佩收进了怀里。
“当然受的住,这些年都是杏姐姐接引父亲进香麟殿来看我们的,恩情三郎铭记于心。。。”李隆基见春杏心情大喜,便又道,“祖母差人送了洪州上贡的蜜桔来,你快去偏殿尝尝。”
“真的呀!”春杏开心的叫起来,随后又犹豫道,“那三郎你。。。”
“昨日下水寒凉,我身上还有些不舒服,想在这里晒会太阳。姐姐把姜汤放下,自己去吧。”
“嗯!那三郎先晒着太阳,我去啦?”春杏摸着怀里的玉佩,高高兴兴的朝香麟殿奔去。
翠湖复归宁静,李隆基端起姜汤喝起来,喝一口,望一下旁边的宫墙。等到姜汤喝完,他的希冀也消失殆尽。
小小李三郎有着大大的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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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往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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