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妖奇谭·春酒
楔子
山岚叠翠,溪水潺潺。
少年被无边无际的绿携裹,它们深浅不一,变幻莫测。当凝神注视时,神思便如流动的岚气,汇入一片绿的汪洋,为山林所有。少年在意识弥散之前,听见“咕咚”一声,是林间聚起的水滴落入池中,还是摇落的松果掷入山溪?
绿意在视觉里消退,少女身姿被烟霏之笔勾勒,山风过境,少女站在对岸,倒影嵌入山溪涟漪仿佛永恒不绝的余韵中。她弯下灵活的腰骨,掬饮山溪,水珠自指缝潺湲,每一滴都晶莹剔透。
少年若有所感,蹲下身躯,掬一捧水,送至唇边。积年醇香触上舌尖,霎时填满整个身心,是人间无法言喻的美味。那味道,是溪水?不,是溪中酒?仿佛也不是。
“六郎!又贪杯了?快醒醒!大郎要回来了!”惊慌的男仆不断摇晃伏案酣睡的青年,空空的酒盏翻倒在一叠叠字纸上。
“我尝到了那个味道,醇香浓郁,再饮一口,我就能写出绝妙好字了……”醉卧的青年脸带沉醉与满足,嘟囔道。
“那是梦啊公子!大白天不用功,醉酒贪睡,大郎可饶不了你啊!”男仆急得团团转。
屋檐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直到拉开木门。
身为一家之主的兄长以严肃的语气问道:“六郎,这份聘礼是怎么回事?”
男仆一眼看见大郎抱在怀里的酒坛,上面贴着一方红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个“聘”字。
(一)
小沙弥手持笤帚,将院中落叶一会儿扫成个“大”字,一会儿扫成个“人”字。
颜阙疑观摩一阵,问道:“小和尚在扫地还是在写字?”
小沙弥学着师父的口吻打禅机:“施主眼里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颜阙疑不由刮目相看:“果然是一行法师的弟子,你师父在做什么?”
“师父在写《大日经疏》。”小沙弥一脸不耐烦,“师父可忙了,要翻译经文,要给经文注疏,要演算历法,你不要总来给我师父找麻烦。”
颜阙疑不服气:“我是来探望法师的。”
“肯定又有麻烦事。”小沙弥挥起笤帚,在空中一划,一道波纹屏障横亘在前,“你若能闯过这道门……”
颜阙疑不甘示弱,撸起袖子,撞向波纹屏障,顿时整个人被弹飞:“法师,救我!”
小沙弥叉腰大笑:“哈哈哈!”
禅门紧闭的重檐下飞来一朵曼荼罗花,弹向波纹屏障,曼荼罗花瓣四散开去,空间障碍霎时化为乌有。
小沙弥赶紧收了嘲笑,将颜阙疑从树上救下来:“师父准你进去了。”
禅室内铺设简洁,几案上博山炉内香烟袅袅升腾,梵文贝叶经书铺满半个案头,一行跪坐蒲团,白衣垂落,项脊端直,正在持笔书写。
颜阙疑不敢打搅,无声无息立在一旁。
一行收束笔端,搁了鸡距笔,放下袖口:“颜公子心绪不宁,可是遇到了难事?”
堵塞心口的滞闷有了发泄的出口,颜阙疑几步走向一行,隔着几案席地而坐,语气焦虑:“法师所料不错,是关于我家六郎的事。”
颜家兄弟数人皆未婚配,父母不在,家中一切大小事宜均由兄长颜阙疑做主。颜家六郎性情天真放纵,因痴迷书法迟迟未涉足科场,身为大兄的颜阙疑对六郎管束得既严厉又护短,希望在六郎为人稳重下来之后,再谈婚论嫁。
谁知六郎不知招惹到哪家的娘子,要同他成婚。按照大唐习俗,婚仪六礼,纳彩用雁,当是男方前往女方家中,可是六郎却收到了女方送来的聘礼。聘礼没有它物,只有一坛酒,孤零零搁在颜府门前,酒坛下压着一方纸,上写“颜六郎”三字,不见送聘之人。
述说完经过,颜阙疑从袖中取出折叠的黄纸,呈给一行:“就是这个。”
一行沿折痕打开黄纸,勉强认出“颜六郎”三字。纸张光泽莹润,泛黄,是做过防蛀护理的硬黄纸,大唐士僧常用以抄经或摹写古帖,较为名贵。硬黄纸上的字迹却潦草无比,毫无章法,仅是笔画的简单拼凑。
“法师看出什么了?”颜阙疑忐忑地观察一行的表情。
“确是桩怪事。”一行将黄纸叠好送还,清骨端秀的面容仍是一派从容。
“法师,该不会是六郎招惹到非人吧?”颜阙疑倾了倾身体,眉宇虬结,不安地揣测。
“这却是要问令弟了。”一行眼梢带着笑,收拢了案上经卷。
“我责问过,六郎声称自己这几月来待在家中揣摩字帖,哪里也未曾去,更不曾招惹谁家娘子。”
一行收拾完经卷笔墨,取过案上念珠,自蒲团上起身。
“小僧可否拜访贵府,看看那坛酒?”
此言正中颜阙疑下怀。
颜氏祖籍琅琊,近世徙居长安,虽为名门望族,颜氏兄弟却因幼年丧父,兄弟数人皆未举业,门庭便有些冷落。其余兄弟散居在外,或读书或交友,唯剩颜阙疑同六郎居住敦化坊祖宅,为省下开支,只雇了一名男仆。
敦化坊位于长安城东南隅,地处偏僻,距离簪缨云集的繁华北城较为遥远。世家子弟少有肯屈尊附就生活在此,颜氏兄弟是个例外,一个酷爱钻研玄怪典籍,一个嗜好临摹书法碑帖,便对荒僻寂寥甘之如饴。
一行注目这座横亘百年的老宅,颜氏几代先祖曾居住,颜氏家族出过不少公卿名臣,却不知为何将宅邸修建于此间。历经百年风霜,老宅已显出几许破败,虽有修复,终究处处透着古朴沧桑,建筑风格与今时大唐颇有出入。
“寒舍蔽旧,劳法师屈尊了。”颜阙疑将一行引入宅中。
“贵宅雅致宁静,兼有百年气韵沉淀,较朱门碧瓦更令人心驰。”一行难得不吝言辞如此夸赞。
可惜颜阙疑欣然不起来,怪事发生在六郎身上,他那份向往玄怪的心情便不复存在。
入厅堂落座后,男仆送来煎好的茶水,在给一行杯中注入茶汤时,男仆的手止不住发抖,茶水洒落在外。一行缓缓拨动手中持珠,笑意不改,并未介怀。
颜阙疑顿感羞愧,自家门庭稀疏,几乎没有宾客,导致仆人见了外人都如此胆怯。
“阿禺,去叫六郎来见一行法师。”
男仆忙退下,满头大汗地逃走。
“家仆畏惧生人,让法师见笑了。”颜阙疑赧然致歉。
一行端起茶水,浅浅品了一口:“煎茶手法倒是不错,贵府这名仆人想必颇为能干。”
不知想到什么,颜阙疑忍不住笑了:“阿禺起初可是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做不好,烧饭险些把祖宅给点燃,我和六郎反复做给他看,他才学会家务活计。虽然为人略笨,学起东西来倒是挺快。”
一行搁下茶水,顺着话头道:“贵府有幸,相中如此聪颖的仆人。”
颜阙疑露出怀念的神情:“其实是阿禺流落到此间,被我和六郎收留。他为报一饭之恩,甘愿为奴。”
一行状若无意,问道:“那是多久之前?”
颜阙疑估摸了一番:“一年前吧。”
一行注意到狼狈逃走的男仆又畏惧地折返,缩在门厅外手足无措。
颜阙疑对今日阿禺的格外畏怯颇为不解,同情地招呼他:“阿禺,你没叫六郎吗?”
男仆急得满脸通红:“六郎……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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