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青龙畅快飞舞,降落山谷,将喜宴上吞食的仆人吐在草丛上。仆人伸展四肢,一个打滚坐起。小青龙旋身化作赤/裸小书童,捡起衣帽穿上,重又文质彬彬。
灭族危机消弭,洞窟藏身的山民倾巢而出,欢呼雀跃。
山公率族人叩谢:“深感法师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小书童戴着歪邪巾帽,抱胸上前:“我小书童对你们就不是大恩?”
山公略显畏惧:“龙公子亦是大恩人。”
小书童一脚踏上滚落的石堆:“你们大恩无以为报,还不搬山果春酒来?”
“勿用不得无礼。”一行气度光风霁月,扶起山公,“是小僧擅闯贵山,引来大蟒,山公不必如此。”
“山神已亡,山中恐再无庇护。”山公面色凄惶,不知会面临怎样的未来。
“无端作恶,枉自为神。”一行托起芭蕉叶上点点波光,水珠沿叶脉滚动,落在大地上,“山神化为水泽,山公可知其缘故?”
“请法师赐教。”
“蟒与溪,同体同源,正是贵山民酿造春酒,以向神灵祈愿,代代供奉,索求额外的恩赐,贪欲妄念日积月累,催酵春酒,才有了邪神降生。”
山神竟是因山民贪念而生,山公大感愕然。
“人心难以餍足,邪神以无尽欲念为食,滋长繁盛,终成庞然大物。它的法力,仰仗山中生灵的信仰,越是敬畏供奉,它的法力越是高深。”一行为众人剖析因果。
颜阙疑这才明白,一行所谓的“山民将它供奉得如此庞大”是何意。
“邪神因贪念而生,自然贪得无厌,不仅索要春酒,更想蚕食生灵。山神娶妻,便是它填补无尽沟壑的妄念。”
阿沐得以从蟒口逃生,后怕不已,看看六郎年轻的脸庞,难以相信他竟有制伏巨蟒的力量,是以问出口:“敢问法师,六郎的字为何能够克制邪神?”
颜阙疑亦有如此疑惑,六郎同样一头雾水。
一行回身看向苍茫群山,十六字束咒金光已与巨蟒神力抵消,黯淡不见。
“因为六公子对书法的执着,想要探寻更高境界,是一片纯粹之心,不卑微,不贪婪。以纯粹之心书写的感悟,足以震慑邪祟。”一行解答完众人疑惑,又忍不住对消失不见十六字的赞赏,“六公子书法更进一步,点画飞扬,皆是初露端倪的盛唐气象。”
六郎眼中光芒闪烁,不好意思地挠头:“哈哈是吗?”
颜阙疑适时插话:“法师是客套,你可不能太得意。要不是法师修行好,你那几个字就想制伏神蟒?不过,你到底写的什么字?”
六郎收敛深思,眼底沉着一片月光,面目含笑:“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语出《诗经》,上古村落农闲时节,造春酒以庆贺,宴饮称觞的盛况,与今夜山宴朦胧相似。单纯的祝福,纯粹的心愿,酿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孜孜不倦以求索,远比卑微仰仗他人恩赐更为可贵。
山公团团揖谢,重新提起婚事:“邪神已除,小女同六郎的婚事……”
六郎主动道:“晚生非阿沐小姐的良人,没了大蟒的威胁,这桩婚事便不作数了。希望阿沐小姐得与意中人白头偕老。”
阿沐仿佛松了口气,清澈笑意里满是对六郎的感激。
既然六郎无意,山公亦不再勉强,只是叹了口气:“小女一番痴念,也不知能否等来她的姻缘。”
六郎坚信可以:“阿沐小姐会有美满姻缘的。”
一行与山公话别:“长安路遥,可否请令爱相送一程?”
山公自然不会拒绝。送六郎回家,阿沐非常乐意。
月光洒满山巅,外来者沿着月的清辉,一路下山而去。
敦化坊颜府门前的灯笼,照亮了归家之人。
安然回家,令人倍感温馨,颜阙疑脚步轻快,叩响门环。男仆拉开门,见到家主,高兴不已:“大郎回来了?”
六郎挤进门:“我也回来了。”
男仆惊愕:“六郎七日前不是已入赘……”
六郎奇道:“哪里有七日,我们不过才走几个时辰。”
颜阙疑不以为怪:“山中日月不同长安,去年你失踪一月,在山中也不过半日。阿禺,法师也回来了,还有小和尚,总之大家都回来了,六郎也不必入赘。”
一行领着小书童模样的勿用,走向一旁去:“还有一位贵客。”
男仆将一排人先后看过去,视线落到最后一个姑娘身上。众人也随他望过去,只见阿沐呆呆站在灯笼光下,眼中浮起泪水。
“阿禺,原来你在这里呀!”阿沐扑过去,抱住颜府男仆。
“阿沐,我对不起你。”阿禺也红了眼眶。
颜阙疑和六郎都愕然,齐刷刷看向促成这一幕的一行。
一行微笑不语。
众人返回颜府大厅,阿禺将经过一一交代。
“一年前,我在山中采松果,一条大蟒忽然窜了出来,我没命地跑,大蟒紧追不舍,终于咬住了我。我以为必死无疑,这时六郎进了山,世代与外界隔绝的山障融入了人间,我便趁机挣脱了蟒牙,逃出山去。大蟒却仿佛有所忌惮,没有追来。我自惭形秽,不敢回山,一直在山外徘徊。后来,苍山隐没,重又与外界隔绝,我也再回不去。事已至此,我便想先作报恩打算。于是循着恩人气息,来到长安,成为颜府仆人。近来得知阿沐要同六郎成婚,我这副残躯配不上阿沐,更无颜见山中故人,便藏了起来。”
听完这番生死经过,阿沐眼含热泪,疼惜又责备:“我以为你不告而别,舍我而去,要是早知道你在长安,我定来寻你。”
阿禺垂下头,一副羞惭模样:“不不,我不配再回去。”
阿沐不能接受:“为什么?”
阿禺仿佛无地自容,头颈深深埋下,眼泪一滴滴砸落地砖。
一行温声道:“阿沐小姐有所不知,那时大蟒咬伤了阿禺,他损失了长尾。”
阿沐听罢,痛哭失声,同情地抱住心上人:“可怜的阿禺,一定很难过吧,可我不会为此嫌弃你的,以后在山中生活会很困难,但我可以照顾你呀!”
阿禺自我冰封的自惭之心终于被融化,反手抱住阿沐:“我断了尾巴,定会被山中人嘲笑,我不想让你难堪。”
“我才不在乎呢!”
“阿沐……”
“阿禺……”
旁观的几人识相让出大厅,走到中庭看夜色。
颜阙疑唏嘘道:“总觉得自家仆人谈论尾巴什么的,让人有点难以接受。”
六郎道:“大哥热衷玄怪之说,难道是叶公好龙?”
颜阙疑道:“当然不是。今夜的经历可真是惊心动魄,又有趣得很。”
一行走入夜色:“事情已了,小僧也当告辞。”
颜阙疑赶紧道:“我送法师一程,法师是何时洞悉阿禺身份?”
(尾声)
一年后。
颜阙疑清早开门,见门前放着一坛酒,不见送礼之人。
远处晨曦下,两只猿亲昵相伴,拉着手走远。一只长尾,一只半截秃尾。
酒坛下压着一方纸,上书:今岁春酒,赠颜氏六郎真卿。
(完)
注:关于猿猴造酒,明清笔记多有记载。《清稗类钞·粤西偶记》中说:“粤西于乐府中多猿,善采百花酝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数石,饮之香美异常,名曰猿酒”。
山公、禺、沐猴,都是猿猴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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